距那天入宫不久的时日,我院里的叶便有些泛黄了。
而我也同南衣收拾好了行囊,择了个好天气启程回澹州了。
但再早些的时候,我在街上买糕点时遇到了皇家别院林婉儿的马车。
一开始是她的丫鬟来找的我,说是林郡主近来身子好了些,今日计划出城秋游,正巧路上看到我,想着小时都是玩伴,但这些年没怎么来往,想邀我一起秋游再牵系牵系情谊。
我却感到困惑。
我和林婉儿打小时候就不多见,她有痨病在身,皇家别院那儿的人又看她看得紧,基本上都难打照面,连带同她交好的叶灵儿都很少与我交际。
这会她突然邀我一起秋游,我不可谓不惊诧。
但人家身体好了些,自是好事,我也不能扫了人兴,所以我纠结了一番,还是领着南衣上了她的马车。
同时,我心中也有了个猜想。
果不其然,我撩开帘子后,就在里边看见了范闲。
他同一身白衣的林婉儿都在里边,不同的是,人家林郡主端庄温雅靠栏而坐,而范闲就抱袖蹲在帘后,还低头垂眼,轻轻地笑,仿佛一开始就以那样的姿态在那等我。
所以,我几乎是一撩帘,就叫他的身影撞入了眼中。
即便心有准备,但我还是被惊得退了一步,这一步叫我险些从上马车的车凳上摔下去。
可不等一旁的南衣扶住我,范闲已然伸出手来,就着我的手腕一拉,就将我从车凳上拉进了马车里。
可我却鼓着嘴瞪了范闲一眼。
他同林婉儿有婚约,现在又是她的大夫,一起出去秋游合情合理,但多加个我多不合适啊。
这要是被人拿去嚼舌根可就糟了。
我倒是无所谓,毕竟从小莽惯了,可林婉儿就不一样了。
但范闲好像早就想好了这个问题。
因为一直安安静静的林婉儿终于笑着出了声:“顾姑娘不用担心,其实,范闲说是想约顾姑娘一同秋游,但怕你顾忌,所以得找个好点的缘由,才让我出言约的你,这样外边人不会多说了,而且我这病好不容易好些了,难得秋游,人多热闹些我也开心。”
这话许是真的,因为林婉儿的气色确实比我以前见的任何一次都来得好。
而范闲这人最会趁热打铁,赶忙紧接着说:“你同顾兄来为林郡主凑凑热闹,没事,我还叫了若若和我那弟弟,叶灵儿也在,还有婉儿的大哥,都在另一辆车里呢。”
闻言,我淡淡地应了一声,懒得同他多说了。
就是苦了南衣,同我一起被骗上车,脸冷得想将范闲一脚踹下车似的。
与此同时,我在马车里乖乖坐好。
林婉儿同我坐一边,上来的南衣同范闲坐一边,我挨到林婉儿身边时,嗅到了她身上一丝药香。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叫我一时间有些愣然。
我看向南衣,他抬眼,半晌后,他递来了手边的糕点。
我将它给了林婉儿,说:“林郡主,这是点小心意,这糕点可甜可好吃了。”
我以前喝药的时候,就爱吃甜的,不然那药多苦呀,我觉得林婉儿也是这样的。
言毕,我去问范闲:“她能吃这个吗?”
“可以的。”范闲笑。
他这么说,林婉儿自然将糕点接过了。
但范闲突然就问我:“我没有吗?”
我一愣,正想将多的给他,就见他托着脸颊笑意盈盈,显然是打趣的意思:“我要你亲手做的凤梨酥。”
我做的凤梨酥哪有人家老牌店的糕点好吃啊。
我正欲说,南衣就先打断了我的话头:“没有。”
冷冷的,不含情面,还将多余的糕点往旁边一放。
范闲刹时一噎,郁闷爬上了他的脸,他说:“顾兄还真是从头到尾都看我不顺眼啊。”
南衣懒得理他,抱剑闭着眼假寐。
我和林婉儿却笑,觉得这一幕甚有意思。
在我们闲聊的功夫里,马车咕噜咕噜地驶向城外的郊边,很快,我们就到了目的地。
我是第一个下车的,不等人搬来车凳就往下一跳,林婉儿的丫鬟被我吓了一跳。
但我没觉得哪有问题,我以前没少爬墙游水的,都是这样没有顾忌的。
毕竟有南衣在身边。
这会,南衣紧随其后,我们两个踩着落叶,就见满目的金红。
郊外的林木叶子枯黄得快些,那些层层叠叠的草木犹带夏末的墨绿,与之交织,窸窸窣窣,风吹来时,像一只只即将飞离树梢的金绿羽蝶。
范闲踱步到我身边来,邀功似的笑:“漂亮吧。”
我眼睛亮亮的,点了点头。
同时,另一辆马车上也下来了人,一看,正是范若若他们。
这些马车的人,再加上随行的下人,也得有十几人了。
这场秋游还真是热闹啊。
我们来到了一条潺潺流动的大河边,雪白的堆石上,范闲自己先拿了一纹绿的榻子放在一棵大树下,又拿了几盏瓜果,示意我和林婉儿可坐那歇息。
可我不是个安份的主,起初我还能坐,但是看到林府的大公子和范思辙在河边玩得起劲,我也耐不住了。
我提着裙裾跑过去,问他们在干什么。
两位公子今天同我一样,都穿红衣,我们凑一起,他们说他们在挖虫子。
这事我小时候也做过,可是光挖虫子太乏味了,我便说要钓鱼。
林府的大公子,人唤大宝。
他小时生了场重病,到头来像个孩子般童心未泯,这会他开心地问我:“小姐姐你还会钓鱼啊?”
我点头,就听大宝追着我笑:“鱼好啊!我就很爱吃鱼,爹说,爹说,吃鱼聪明,要我吃很多很多鱼,我给你挖虫饵。”
“那我等下钓到的话鱼就送你了。”我说。
好在范闲他们也确实带了钓杆,当少年人将其递给我的时候,我突然就想起我们在澹州时也钓过鱼,只不过那时候我中途跑了。
现在想起来,我还觉得脸颊烫,赶忙避开范闲清亮带笑的眼,跑到大宝和范思辙身边去了。
许是见我们玩的热闹,自己又无聊,一旁的叶灵儿不多时也走来了。
漂亮的叶家之女今天难得着了一身素雅的浅紫衣裙,不过同我们几个红衣的站一起时就有些搭不上色了。
她一上来就对大宝说:“大宝,别玩什么虫子了,姐姐教你几招防身术怎么样?”
我一听,心想这叶灵儿当真痴武。
而大宝懵懵懂懂,一听,豁地站起来,问她好玩吗?
结果不等她说,就被范思辙拉走了。
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回过头来的大宝就对叶灵儿说:“小姐姐,他说你是母老虎,你会吃人吗?”
“什么?!”叶灵儿一听,顿时火冒三丈,追着范思辙打去了。
我则是专心钓鱼,南衣就靠坐在我身边的一棵树干边小憇,拿纱笠盖脸上遮阳。
钓着钓着,范思辙突然凑到我身边来,悄声同我说:“诶——你没事就帮我催催范闲,就我哥,催他写书!我们要开书局的!到时开张赚了钱,请你吃饭呀!”
可不等我答应,叶灵儿就从身后来逮着范思辙了。
她毫不客气地敲了对方两拳,见范思辙又灰溜溜地跑回大宝身边去了,一时间站在原地也不知道干什么。
我也觉着尴尬。
老实说,我还挺喜欢叶灵儿的,小时候所有同辈的小孩中,我就一直想和她交朋友,你看啊,我们多像,我们定是可以玩到一起的。
可是当年,叶灵儿是最有可能被指给李承泽的人,我自然不能与她走近。
而后来,是我被指给了李承泽,同理,身为京都守备之女的叶灵儿也得避闲。
这一来,我们也就没什么机缘凑到一块了。
本来我们两个性子都还算爽快,但现在,这一时碰到一起了,还真没那么自在。
叶灵儿好像也是这样,好半天,她才说:“你、你这鱼钓得不错啊……”
我讪笑着应了几声,两人一看,钓杆的线在水中一点动静都没有,连个鱼影都不见,哪里算钓得不错了。
这下叶灵儿也有些尴尬了。
我便笑,拘谨地往旁边挪了挪,说:“要、要一起钓吗?我教你?”
给了台阶叶灵儿自然要下,她便坐下来,同我一起钓鱼。
而另一边,一身雪白长裙的林婉儿坐在树下的榻上。
她看着不远处那一幕,转头去看身边的人时,就见一身素色长衫的少年人被树外斑驳的光影打柔了眼角。
他面上带笑,目光只盯着一个方向。
林婉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下一秒,便轻轻柔柔地笑:“我小时候,在宫中的时候时不时会看到顾姑娘,她和灵儿一样,活泼又雀跃,在宫中跑跑跳跳的,我当时好羡慕她们,不过我听说她小时身体也不好,所以后来,我总会想要见她。”
“为什么?”范闲困惑地问。
“因为很开心。”林婉儿弯着眼睛笑。
这叫范闲更困惑了。
林婉儿便接着说:“每当看到她生机盎|然的模样的时候,看着她那样,看着她那么快乐漂亮地活着,我就会想,我有一天一定也会像她一样,战胜病魔,健健康康地活在这个世上,所以顾姑娘一直是我对抗这病的指标,我很想同她交朋友。”
“不过……”她又说:“大家不让我和她玩,我为数不多见到她的时候,她都是一个人玩,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她和这么多人一起玩。”
对此,范闲面上闪过恍惚,声音很轻:“是吗?”
片刻后,他道:“那谢谢你今天帮我约她。”
林婉儿却摇了摇头,说:“应该说得谢谢你让我和她有机会一起玩。”
闻言,范闲轻笑两声,他拍了拍衣服,将身上的落叶都扫掉了,起身向那个方向走去。
不多时,范闲的声音就在我和叶灵儿身后响起:“说起来,顾大小姐,我记得你还欠我一条鱼,是不是该还我了呀?”
“啊?”我一愣,转身去看他,见范闲背着手,垂着眸子,悠哉悠哉地看我。
但我没想起自己什么时候欠他一条鱼了。
范闲也不恼,他很耐心,弯身下来时,披肩的墨发从耳后滑下来,好似被阳光穿透了。
他凑过来,挑了挑眉,眼里似有狡黠的笑意:“你忘啦?就澹州那次啊,某人说要钓一条还我,结果中途就跑了,后面鱼还是我送你家的,怎么样?那鱼好吃吗?”
他这一说,我才有了些印象。
当时我们的钓杆都有鱼上钩,但范闲为了帮我钓那条没来得及将自己的钓上来,我便说要多钓条鱼给他。
可事实上,我中间就给跑了。
这一下子全想起来后,我觉得更羞赧了。
这致使我郁闷地嘀咕:“这点事还记这么清楚干嘛呀?”
但范闲却歪头,抿着嘴笑,一派乖巧温软的模样。
“很不巧。”他颇为骄傲地说:“和你的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一噎,趁这机会,便只能道:“好好好,钓给你,钓条又大又肥的给你。”
闻言,范闲瞬间喜笑颜开:“嘚!谢谢顾大小姐。”
言毕,他也想在我身边坐下。
可我身边已经有叶灵儿了,他一见,安静了会,然后拍了拍她的肩,指了指林婉儿的方向,说:“叶姑娘,你看婉儿她一个人在那,你不得去陪陪她吗?你们可是闺蜜啊。”
我们一懵:“闺……闺什么蜜?”
范闲咂舌,道:“就是……就是……好朋友的意思,总之,你得赶紧去陪她。”
叶灵儿看上去还是觉得莫名其妙,但她也不纠结,很快就去陪林婉儿了。
于是,范闲甩了甩长衫,开开心心在我身边坐下。
日光晃荡的午后,落叶在我们头顶上飘,潺潺流水之上倒映出连绵的秋景,宛若此间明镜。
期间,范闲同我闲聊,都是些轻快日常的话题,丝毫不提朝廷政事。
这点和李承泽当真是不一样。
倒也不是说当今二皇子有多喜欢和我谈政事,相反,我和李承泽见面的大多时间都在吵架互呛。
我们经常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使劲折腾捉弄对方,有时候我不想和他吵,他还总爱挑我的刺找我的碴,就不让我安生好过,所以我也总爱寻思报复他,叫他气得咬牙切齿,同我相看两相厌。
所以别说谈政事了,这十年来我们能平和下来喝茶聊天的时间都没个零头。
但是,李承泽不同我说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
别看我平时不关心政事的样子,我不是傻子,这十年,揣着个沉甸甸的名头,我还是会不自觉地去想很多事情的。
而且我一路陪他走过来,见证了那个一身矜贵安静的孩子一步一步成长为现在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李承泽,看着他青涩的眉眼褪去稚软,染上抚不平的黯淡和晦涩,我也会无端觉着压抑和累。
就像一条无形的锁链,把他整个人牢牢梱住了,以前是我们两个一起,可现在就剩他一个。
我总会担心他什么时候就被锁链给绞断了脖子。
但是,范闲却没有这种感觉。
哪怕他现在也处于朝政的风口浪尖,前不久才失去了一个朋友。
可是,他在我面前好似永远都是那个我在澹州初见的少年人——明亮,雀跃,像一阵犹带水汽的春风,有侠骨柔情,飒爽飘逸,意气风发。
和他在一起,我总觉得很轻松。
我这般想时,就见钓线开始晃起涟漪。
范闲赶忙提醒我,我一使劲,就将那鱼钓上来了。
结果一看,那鱼太小了,还是鱼苗子,我便将它放了回去。
接下来我钓的几条也都是鱼苗子,我不禁有些失望。
范闲就比我耐心多了,他陪我钓,叫我不要急,就在一旁陪我聊天。
不到半刻,我真的钓了一条好大的鱼上来了。
“诶!这鱼可以,又大又肥。”范闲夸我,赶忙去拿了个能盛水的东西来接,然后一个劲地看着它傻笑。
我却道:“这条不是给你的,是给大宝的。”
范闲一噎,一旁的大宝开心地跑上来:“给我的给我的?”
我点头,大宝顿时笑得更开了。
他说:“那我给它取个名字吧!就叫——”
大宝抬头,使劲地盯着范闲瞧:“——小闲闲!”
“别!”范闲惊得瞳孔都放大了:“这鱼等下是要烧的,能别叫这个名字吗?”
范思辙也凑过来说:“要吃的鱼还取什么名字啊?等下吃的时候多膈应。”
大宝刹时就不高兴了,他嘟囔说:“不吃不吃!不吃小闲闲,小姐姐,我要放它回家,如果,如果,它的家人找不到它的话是要伤心难过的,就像我和爹、和婉儿找不到二宝一样。”
我不知道二宝是谁,但我注意到范闲在听到这话时嘴边的弧度抿平了些。
我便说:“不吃,小闲闲被我钓起来后和大宝交了朋友,现在它要回家啦。”
闻言,大宝又笑了起来,忙不迭地点头。
片刻后,大宝又和范思辙玩去了,范闲将鱼放走后告诉我,大宝口中的二宝就是林府的二公子林珙。
对此,我觉得好生稀奇。
林珙是牛栏街刺杀的主使,滕梓荆还因此丧命,我本以为范闲应该非常恨林珙才对。
可是,方才大宝说起林珙的时候,他脸上却有一种奇怪的表情——无关仇恨,无关愤怒,而是一种超越死亡憎恶的难过与恍然。
我没忍住,问他为何如此。
就此,他瞪圆了眼,好似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
但他还是以一种轻快的声音回答了我:“没原谅他,我觉得他是罪有应得,只是觉得,他也是婉儿和大宝的亲人,在至亲的死亡面前,谁都一样,说仇恨什么的都没什么用。”
“不生气吗?”我问他。
“生气啊。”范闲拾起一枚枯叶在手中把玩,却朝我笑:“但是,林珙也是一枚棋子,我真正生气的人是这事后边那高高在上随意摆弄人的家伙。”
这叫我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而范闲眨了眨眼,又问我:“我看上去难过吗?”
眼帘中的少年人,此刻的表情是那般困惑,就像个懵懂的孩子,不懂自己真正的心情。
我却道:“难过的。”
他更困惑了,以致于神色有一瞬的空白:“真的吗?不会吧,我难过什么啊?”
闻言,我却只是笑。
我想范闲是知道的,只是属于少年人的心性不愿言明罢了。
他有一颗通透的心,映出了世间所见的一切。www.jieyidazhiye.com
所以他为朋友和朋友的妻儿难过,为林婉儿和大宝难过。
他为被人当弃子的滕梓荆和林珙难过,为那些被权力支配的人难过。
他为那些被视为草芥的生命难过,也为世间生命的不平等而难过……
——更为自己难过。
所以,我们没再说这事了。
没一会,我又钓到了一条又大又肥的鱼。
这次的我就给了范闲,范闲乐得很。
他学着大宝,说要给它取了名,还说要叫我的名字。
这我就不乐意了,偏巧他还在对那条鱼说:“朝阳啊,朝阳啊,今晚就把你吃了,是要红烧好呢?还是清蒸的好呢?”
我气得瞪圆了眼,把我的名字给一条胖头鱼也就算了,竟然还要吃它?!
但范闲却没有丝毫的愧疚,他说:“当然要吃啊!你钓给我的,到我手上了怎么能不吃呢?之前我给你的你不也吃了吗?”
言毕,他倾身凑前来,笑着对上我的眼睛,一字一眼都咬得又轻又缓:“朝阳,我要吃掉你啦。”
许是他笑得明快,叫那话不含一丝旖念。
可我却顿时感到恍然,无端觉着惊惶。
我站起身来,说:“不准叫朝阳!叫你自己的名字去!吃你自己去!”
我这般说,张牙舞爪地指着那条鱼,想叫它范闲。
可是一想到方才大宝喊那鱼叫小闲闲,这“闲”字我就不想用了。
这叫我一时卡了壳,但很快,我就眉飞色舞地笑了起来,说:“范安之!它就叫范安之了!”
安之是范闲的字,我想起来后,觉得这个名字真适合那条胖头鱼。
对此,范闲微缩瞳孔,坐在石上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我怕他反驳,便赶忙多喊了几声:“不准改!就叫安之了!安之!安之安之安之安之安之——!”
随着我的叫唤,范闲看上去越来越呆了,整个人好像僵在了那,只能堪堪仰头,拿那双落了日光红叶的眼睛瞅我。
好半晌后,他才发出了干涩的声音:“好,听你的,就叫安之了……”
我一愣,就见他在须臾间抬手掩面,只留下一双微微睁大了的黑曜石般的眸子看我。
可是,在那只手以下的,是他微掩起来的绯红和抑制不住扬起的嘴角。
轻风飘扬,某一瞬,他的耳廊泛起了淡淡的红。
他说:“你再多叫几次吧。”
我却反应过来了,惊得满脸通红,赶忙落荒而逃,跑到南衣的身边去了。
好在范闲也没那么不解风情,接下来他都没有追上来。
他自己就坐在那傻笑,时不时拿石子打水漂,恰逢飞鸿掠过山际,惊起了秋日里的深山旧梦。
直到范若若拿着几个花环出现了。
原来方才不见她是因为她去摘花给我们几个女子编花环了。
我刚这么想,就见一身绿裙的范若若走来,将一顶花环放我头上了。
我不禁摸了摸它,听她弯着眼睛甜甜地说:“我方才去给你们摘花做花环了。”
言毕,她去唤不远处的范闲:“哥哥,你再跟我去走一圈多摘些花,给朝阳姐姐亲手编一个吧。”
闻言,范闲飞快点头,在我的目光中同范若若走了。
我却想,这季节能有多少花呀,范若若编这几个花环肯定都把花儿搜刮完了。
但我才没那么不解风情地说出来呢,然后我就听南衣清清淡淡的声音在耳边响:“不怕虫子吗?”
眼见他微抬纱笠,拿那双如墨的眼睛瞅我发间的花环,我却摇头,然后托着下巴,弯着眼睛问这位呆子大侠:“好看吗?”
南衣一听,都不看我了,连句敷衍都不想给我。
他只是抬手往我发间的花环摘了一根干枯的桔杆,含进嘴里咬。
“苦的。”他蹙了蹙眉说。
我却乐得笑出了声。
秋日午后,时间不急不缓地过。
我钓鱼钓得废了些精神,玩得累的时候,我就靠在南衣身上,随一众下人开始小憇,倒是大宝和范思辙那两人还精神得很,正在河边捞鱼玩呢。
可是,我还没睡着的时候,没等来范闲和范若若,反倒等来了一尊大佛——
起初我不知道,是南衣突然摇我,外加叶灵儿一句故意提高嗓门提醒我们这些小憇之人的声音:“参见太子殿下——”
我刹时一惊,看都没看就同叶灵儿一样,在原地跪下行礼。
而南衣,这位大侠根本不想拜见他,抱剑躲树后去了,当看不见。
我还没看见太子尊容,就听他的声音慢悠慢悠地说:“都起来吧,不必声张。”
我们便依言起身。
当我偷偷去瞅他时,就见太子一身精贵的白袍站在林婉儿面前,可奇怪的是,他身边一个下人护卫都没有。
我没想明白,就听他对林婉儿说:“你我出去走走。”
言毕,他同林婉儿走进了一条偏僻些的小路。
期间,太子注意到我,面上眯了眯眼:“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你。”
我没出声。
但此次一见,我们都不在京城,太子身边又没随从,他倒是显得没那么中规中矩,语气颇有些随意地问我:“莫非是来帮二哥拉拢范闲的?”
“是我约的她一起。”
这话是林婉儿说的:“路上遇见,身体难得好些,能出来玩了,也想着结交多点朋友,朝阳我打小就经常见她,奈何无缘,没能玩到一起,现在便想……”
“哦?是吗?”太子点了点头打断林婉儿的话头,那样子说不上相信,也不怀疑。
他好像也不太想听了,就对林婉儿说:“那我们先走吧。”
我则是看他们两人的身影相继离开后,悄声对南衣说:“南衣,你悄悄跟上去。”
这东宫的主子好生奇怪,来了这也不带护从,林婉儿又体弱,这要是哪位主子出了什么幺蛾子可不算在范闲头上吗?说严重点,等下太子有事,在场人全部连坐。
可是南衣执拗啊,他可不怕什么太子,只道:“不去,我只护你。”
“说什么呢?”我推他:“我这边还有叶灵儿在呢,人家京城守备之女,厉害着呢,这里又还有这么多人。”
说着说着,我神气地扬了扬下巴,比划了两下手脚:“这不,你平时也有教我几招吗?我不会有事的。”
南衣白了我一眼,显然很瞧不起我那绣花枕头似的三脚猫功夫,这还是我听多了江湖话事来了劲后缠着他教我的,但相比真正的武功就差远了。
我便道:“如果真有难!我就大喊南衣!你就赶过来救我!”
我同南衣说了一会,他被我说得实在没办法了,就去了。
但临走前,我还悄悄对他说:“不过要是遇上不明的事先别急着动手,我们不掺和。”
很快,南衣就回来了。
他告诉我,有一帮黑衣人把太子认成了范闲,劫持了太子,从他们口中知道,这事和林宰相有关,他见那些黑衣人押着太子往城中方向去了。
我一听,那叫一个困惑啊,心想这太子与林宰相在搞什么幺蛾子呢?
但是我没有轻举妄动,因为没过多久,范闲和范若若就回来了。
他一回来,林婉儿就赶忙将刚才那事告诉了他。
这一听,他也是困惑。
好片刻才听明白,原来是林宰相依旧怀疑林珙是范闲所杀,世人皆知林珙死于快剑,是东夷城四顾剑所为,但林宰相存疑,就故意设局试探范闲身边有无与四大宗师比肩的高手。
听了后范闲脸上有些凝重,范若若也有些不满林婉儿此行的欺瞒之举。
但范闲很快就收起那副表情,好像并不介意。
很快,他决定打道回府,顺道带大宝回去见林宰相。
期间,我就同南衣站旁边安静地听。
可趁着大家收东西的功夫,范闲却到我身边来,笑着将怀中揣着的花一朵一朵往我发间的花环上插。
我便道:“你还有心情干这事?”
范闲却说:“不用担心,我心中有数。”
他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也不多言。
见此,范闲就把话题扯回来了,他说:“我不会编花环,但我找到了花。”
闻言,我看着他手中一朵朵艳红的山花,惊叹他竟然能在这偌大的山间找到这些。
定是走了很远的路吧,不然他身上怎么会带上枯草干叶特有的气息,叫那山花的清香都黯然了呢?
可是范闲本人却不甚在意。
他认认真真地折腾那些花,某一刻,他眼中的眸光晃荡,将其中一朵别在了我耳边。
对此,他的手颤了颤,眸中映出我一身红裙的模样。
须臾间,他的神色似有一瞬的沉耽。
下一秒,眼帘中的少年人就在簇簇的落叶中,满足而明朗地笑了。
我却是一愣。
因为这一笑,叫我觉着这个秋天,从无萧瑟之感,竟是璀璨至极。
而我也轻轻笑了。
我抬头,拿过他掌心中的一朵花,放在鼻尖轻轻地嗅,借此掩去几分溢出的赧然与欢喜:“谢谢你,范闲。”
不仅要谢他为我去摘花,还要谢他邀我来秋游。
我今天玩得真的很开心。
开心得都不想回澹州了……
然而,没过多几天,我还是出发启程了。
走前,除了依依不舍惜别我的爹爹外,来送我的还有范闲。
天气开始寒凉干冷的秋晨,他一大早就踩着窸窣的落叶来我顾府门前蹲点。
我几乎是刚踏出大门就见着他了。
那会,他就安静地站在我家门前的一棵榕树下,被枯槁的叶落了满身。
树后,灰墙之上覆着发黑的青苔,以其为背景的少年人站在那,被一身宽袖广身的蓝袍衬得清隽矜贵。
他一见着我,玛瑙一般黑的眼就亮,可是眼见我爹出来,他迈出的步子就撤了回去。
许是自知他现在这身份我爹也不太待见他,范闲这次倒没敢大大咧咧地出现——只见那抹清癯的身子往树干后一避,然后像小鹿一样,拿曜石般的眼睛偷偷瞅我。
我看他那样,眼珠子也忍不住往那边瞟。
惹得南衣轻轻蹙起了眉。
而我爹一路送我到了城门之地,范闲就一路跟着到了那。
等到我爹与我惜别之后,他才蹿出来,避着他人耳目,在树荫之下,扒我马车上的窗阁看我。
但窗阁高呀,饶是高挑的少年人也得仰头踮脚,他的身形一时间便有些晃,差点一个踉跄。
我掀开帘子,垂眼看他,见他今天穿得好生庄重,又不想说矫情的话,便问他穿这么好看是要去哪。
范闲也不瞒,抿了抿唇,气安神闲地笑:“宫中的娘娘要见我。”
我一听,便知此举是为他与林婉儿的那桩婚事。
林婉儿自小在宫中长大,怜弱乖巧,娘娘们都喜欢她,她若定了婚,娘娘们必是要见上一见的。
这般想来,前些天李承泽说鉴查院的陈院长向圣上请旨要退范闲与林婉儿的婚那事,应该没成。
但这事以我的立场自是不能问,范闲也当没事,一点都没提及,我便也假装不知。
于是,我只是笑,催促他:“既然娘娘们要见你,自是要好好准备入宫去,现在还来送我怕是会赶不及的,别误了时辰。”
他听后却开始摇头,也不说话,就只是拿眼睛瞅我。
秋日的雾霭如干烟,日光渐明时,某一瞬,少年人的瞳孔上似乎蒙上了一层蒙蒙的潋色。
恰巧城门那头打点好的官爷在催,我也不多说了,只是对他道:“我走啦,你要多保重。”
言毕,一旁的南衣便替我开口,叫车夫驶行。
只听得车夫喝一声“驾!”,铁制的车轮就“咔哒”一声开始动了起来。
窗阁上卷上去的帘子因晃动而落了下来,掩去了窗外人的面容。
可是范闲扒在窗沿上的手却没收回。
在马车开始驶行的那一瞬,某种不知所措从他的眼底升起,他张了张嘴,寥落的气息消弥于口齿间,脚下开始跟着马车走。
我听到他说:“我不想你走了……”
这般任性如孩子的言语叫我一愣。
但奇怪的,没有不舍或难过,我竟笑了起来,只觉他真是一如既往的直白。
明明此前知道我要走的时候还表现得那般豁达,现在临近了,倒是叫我不要走了。
但这是不行的。
我爹希望我回澹州,我不能在这个节骨眼留下来。
范闲也知道这一点,所以除了那句话后,他没再多说,好像那只是一句顷刻消逝的白日呓语。
他只是垂着眼,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要是这个时代有手机电话就好了……”
眼见他打算一路跟着我们出城门,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拿手去碰他的指尖,隔着帘子轻轻唤他:“范闲……范安之……安之……”
“嗯,我在。”
他说。
这一刻,我盈盈地笑。
我其实不想对范闲多说什么,现在他身处皇权的漩涡中,已经很辛苦了。
所以不管是让他投于李承泽门下多多助他,还是关于与林婉儿的那桩婚事,我都不想让他因为对我的情谊而失了自己的判断。
所以,这一刻,我唯一能给予他的慰藉只有一句话:“记得过些日子十月份了,捎些石榴来给我,你答应过我的哦。”
闻言,范闲终于笑了。
尽管隔着帘子,可是某一刻,晃荡的马车随着风的吹拂,扬起了一角。
就此,窗外的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来,连带少年人晶亮明快的眸光。
他笑得眉舒目展,细长的眉尾耷拉成一个如同孩子般柔软的弧度,说:“当然,我答应你的,我也很高兴你还记得。”
我心想我是在向他讨东西,这有什么可开心的。
可是,这句话好似化为了念想,像秋天寂寥的风叶,在范闲安静的眉眼间缭绕。
终于,把城门的官兵出言唤了范闲一声,示意他不可再跟了。
范闲这才将那搭在窗阁上的五指一根一根地剥离。
而我听车外徐徐的马蹄声,没忍住唤了南衣一声:“南衣,我们就要走啦。”
在外骑着马的青年依旧一身天水之青的衣物,声音也如同往常一样淡:“你在哪,我在哪。”
这一瞬,不知为何,我悄悄红了眼眶。
我突然就很想对他说:“南衣,我们去看枫叶吧。”
去深山老林,去长河大漠,去找他等的那个人。
可等出了城门后,我又忍不住回头去看范闲。
就见少年人一袭矜贵的蓝在灰黑的城门下愈来愈小,俨然不再鲜明。
而他久久地望着我们远去的马车,像秋日角落里晦涩黯淡的影子,无端的寂寥。
晶晶走到唐三身边,就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向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唐三双眼微眯,身体缓缓飘浮而起,在天堂花的花心之上站起身来。他深吸口气,全身的气息随之鼓荡起来。体内的九大血脉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的交融,已经彻底处于平衡状态。自身开始飞速的升华。
额头上,黄金三叉戟的光纹重新浮现出来,在这一刻,唐三的气息开始蜕变。他的神识与黄金三叉戟的烙印相互融合,感应着黄金三叉戟的气息,双眸开始变得越发明亮起来。
阵阵犹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动声在他身边响起,强烈的光芒开始迅速的升腾,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衬在他背后。唐三瞬间目光如电,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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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轰”的一声巨响从天堂花上爆发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不远处的天狐大妖皇只觉得一股惊天意志爆发,整个地狱花园都剧烈的颤抖起来,花朵开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气运,似乎都在朝着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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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色大变的同时也是不敢怠慢,摇身一晃,已经现出原形,化为一只身长超过百米的九尾天狐,每一根护卫更是都有着超过三百米的长度,九尾横空,遮天蔽日。散发出大量的气运注入地狱花园之中,稳定着位面。
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祖庭,天狐圣山。
原本已经收敛的金光骤然再次强烈起来,不仅如此,天狐圣山本体还散发出白色的光芒,但那白光却像是向内塌陷似的,朝着内部涌入。
一道金色光柱毫无预兆的冲天而起,瞬间冲向高空。
刚刚再次抵挡过一次雷劫的皇者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全都散开。而下一瞬,那金色光柱就已经冲入了劫云之中。
漆黑如墨的劫云瞬间被点亮,化为了暗金色的云朵,所有的紫色在这一刻竟是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巨大的金色雷霆。那仿佛充斥着整个位面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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