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寇乘海船登陆浙江长沙城外,意图反攻。然而,这一支由宁海逃兵组成的部队,经历连连惨败,已无战意,人力仅两千余人,海船仅十八艘,统领仅谢和一人,实再难有何作为。
十九日,戚继光率军抵达长沙,部署阵地,调兵遣将,主力向北进发,东西左右翼突击。更遣奇兵迂回东南,预备焚烧海船以断退路,包围倭寇。
二十日拂晓时分,戚家军全面进攻。敌兵仓促应战不敌,逃遁海边,船只已遭焚毁,进退两难,泅水不得,遭海陆夹攻。倭寇多数遭歼灭,只数十余人投降受俘。贼首谢和,于乱中失踪,尸首不获,下落不明。
此一战而捷。
嘉靖四十年,六月,上旬
浙江长沙城外,戚家军驻地
“行快些!”
高声叫喊着,一名兵士催促身前的队伍行进,“行快些!别装听不懂爷的话,你这帮贼,都行快些!”
那行进的队伍,人人个个衣着褴褛,凌乱不堪。他们的双手被绳索紧紧绑缚在身前,环绕周身又用粗麻绳捆了几圈,绳索前后互相连接,拴成几路纵队,迟缓地行进着。他们低着头,身上,脸上受着或轻或重的伤,伤口的血凝结成痂,还掺杂着泥土灰尘。头发散乱,部分人还剃了头,光秃秃的脑门也多半带着淤青。消瘦的面庞,有的神色凝重,有的表情茫然,还有的压抑不住心中的怨气,斜视在一旁厉声叫喊的兵丁。他们的周身难闻,汗水,海盐,脓臭,血腥,还有硝烟,气味混杂着,着实刺鼻。多数人赤着脚,脚底被石子硌破,踩过海边的细沙,沙粒上还带着血,少部分穿鞋的,草鞋也破败了,耷拉着拖在脚后跟上。一瘸一拐的,驼背弓腰,就这样一步步地挪动着,不论兵士如何催促,都走不快。
这些人,若有穿衣服的,穿着的也是异族服饰。这些是在近海,跳海泅水,未淹死被打捞起的俘虏,被羁押了一路,今日刚刚抵达军寨,兵士正赶着他们进牢房。
这些是倭寇。
“都是该挨千刀的!”
兵士在一旁厉声咒骂,“好好的汉人不做,要去做倭寇!行快些!”
他举起手执的藤鞭,打在其中一个俘虏身上。那人并未叫喊,只是颤抖了一下,继而加快脚步。
“贱骨头!”
那兵士对他咬牙切齿地叫喊,再次挥手预备再补上一下,“不打不——”
兵士突然感到一阵异样,手中动作一滞,转身,便发现是有人在盯着自己,另一个俘虏,在那个挨打的隔了几人后,正跟随着前面队伍行走。
看起来三十多的岁数,顶门剃光,四周头发披散。但是衣着依旧完好,身上也似乎并未着什么重伤。和其他人不同,他虽受绑缚,但却并不弯腰低头,挺直了背,身材本就高大,在人群中显得尤为出众。
那个殊于旁人的俘虏,盯着兵士。那双眼带着怒火,带着不忿,带着杀气,令他不由得心里发毛。
“看什么看!”
兵士朝那俘虏走去,因刚才一瞬的失神而更加恼怒,再次挥起藤鞭,“欠打!”
一鞭挥下,那人的脑门上多了道深红的印记,但那双眼依旧紧盯着他。
“还看,打死你个——”
“行了,别多生事。”
站在不远处看管的校官出声制止,厌恶地扫了一眼这群俘虏,“趁早把他们押下去。”
“哼。”
兵士哼了一声,不再理会那人的眼光,继续催促队伍前进。
“快些走,你们这些贼寇。”校官在一旁督管,对着迟迟缓缓的队伍,高声出言,“打家劫舍,无恶不作,通敌卖国。如今束手就擒,还在这里耀武扬威的,可知下场!”
俘虏们低着头,颤抖着,并不有人敢回答。
校官望着他们,那目光中自然不会带有任何同情。这些人,本就不值得同情。未死于战场,俘虏收押,也不过暂存几日性命,等候发落,迟早要受刑以正法典。
长沙一战,大获全胜。自圻头以来,军队一路九战九捷。校官心中想着,这未尝不是件快事,然而终究仍有遗憾。
遗憾,几名贼首未得捉拿,也未见尸体,不知死活。
遗憾,初遇之时,海上照面的槭叶帆船,现今登陆竟不见其影。头阵挫败,本望借此机会报仇雪恨,岂知见面不得。
那可算是唯一的一场败仗啊……
身后的骚动,打断校官的思绪。
他转身,背后便是大门,门口似乎有人在争吵,不知所为何事。
入口处传来的吵闹喧哗,一部分士兵聚集起来,话语声此起彼伏,听不清楚。这场面也引起了一些过路士兵的注意,他们匆匆看一眼便离去。那位催促行队的兵士,也被这异响吸引,手中的藤鞭放了下来。连俘虏,也有些人忍不住好奇,抬头去看热闹。
“喂。”校官对那位兵士说道,“你去看看门口发生什么事情。”
“是。”
兵士手握着藤鞭答道。最后又瞪了一眼刚才那桀骜的俘虏,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
“妈的,倭寇都能进去,老子你们不让进?”
门外,一个戴斗笠,穿军服的身影,面对着守门卫兵叫骂。
“那些是运来收押的俘虏。”
卫兵面对此人,也显得有几分怯弱,然而依旧坚持恪守职责,“将军有令,陌生人等,不得通报不得入内。”
“我是陌生人?眼瞎啦,军牌在这呢!老子是正统的戚家军你们不认得。老子还不认得你们呢,你们是哪路来的杂牌?”
“这位,有话好好讲,不必如此。没说不放你,已经通报将军了,请在门口稍等。”另一个上前帮腔。
“都等到现在啦!”
“将军正在开会,请你稍等!”
“去你大爷!”
“你怎么老骂人呢?”
“有种打我啊?”
“打就打!以为自己废了条胳膊我们就打不得了?”
“来啊!你娘,一只手就够打残你!”
“怕你啊,山东佬!”
“打!打!”
“打他!”
“打他妈的!”
“嘿,嘿!怎么回事?”方才看押俘虏的兵士,赶到门口,正逢一群人情绪激动地围着门外的人,他费着劲挤进去,试图一探究竟,“谁要打架?谁要打架?”
“我。”
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这兵士直面来人。那人头戴遮阳斗笠,他看不清相貌,只能于阴影中见到唇下蓄着的一簇短须,上宽下窄呈倒梯形的下半张脸。那穿着的衣服,到底却是军中的制服,然而成色依旧很新。腰间系着的,也确实是军中统一的佩刀。并且那说话的声音很耳熟。
“你……”
“我!就是老子!”
“你是……”
他仔细打量面前的人,加以辨识,印象模模糊糊,但到底,确实是想起来了,“……小……小庄,小庄哥?”
“可不就是。”
来人伸出无碍的右手,抬起斗笠,现出一张熟悉的脸庞。方才还怒气冲冲的庄无生,此时脸上已转为微笑,“总算,就你老哥还记得咱。”
“喂,自己人,自己人。”
既然认识,兵士便转而化解矛盾,对着众人摆手,“这位是庄无生,小庄哥,金华来的,戚将军手下,大家自己人。”
“什么自己人,他骂我们!这混账——”
“杂种东西!”面对门卫,庄无生依旧骂不绝口。挥着拳,也不管左臂伤势就预备冲上去开打。
“误会,误会。”兵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过来,“都是自家兄弟,我给他担保,领他进去。”
守门的卫兵虽然依旧围聚着声讨罪状,但毕竟,眼前人确实穿着他们的军服,又有军牌为证,更兼相识作保,应当不会有假。嫌疑打消,自然也就任由他入内了。
“下次有机会再打你们这群不长眼的王八蛋!”
“你个兵油子!”
“稍稍吧,哥。”
进了门,庄无生嘴依旧不停不歇。门口军卫也照样回敬,几个按捺不住真就准备揍他了。兵士一面道歉,一面拖着这个麻烦人赶紧远离门口,向寨内走去。
此时,那队俘虏此时都已经押往寨后的囚牢中。随行的士兵校官也回营了。
他们穿行于营帐之间。
“行了行了,别拽了,放手,我刚和他们开玩笑的。那伙兔崽子都哪来的啊?”
一路被拖拽着,庄无生此时终于有机会将胳膊从兵士手里抽开,“我自己能走路,两男人别拉拉扯扯的,别扭。”
“那些是其他路过来的合军。我们这些本营的,大半都到前线去打仗了,扫尾还没回来呢。互不相识很正常。”兵士对他解释,“对,小庄哥,你不在金华养伤怎么来了?”
“好得差不多了。”
庄无生一面回答,一面动动吊着的左臂,“大夫说已经不碍事,只是要再多吊些日子。我大概一旬前从金华出发,一路辗转打听到你们在这,就赶过来。怕再晚了一步,好活都被你们做了,那我多没意思。”
“那你确实是晚了一步喽。”兵士和他说笑,“我听说起过,这仗打完,一两个月内倭寇是不会再打算犯事。咱们在这停留几天,然后就预备班师啦。”
“你逗我呢?我刚来就要回去?”
“不信你问将军吧。”
兵士带着他,寻找着自己校官的所在,“戚将军现在确实在开会。我先带你去找校头,咱们几位老伙伴在那。你喝杯茶歇会,稍后再去跟将军报道。”
“呃,慢住慢住。”
庄无生跟在后,开口时才发现自己也不记得面前这位兵士的名字了。这就有几分尴尬,毕竟,有两个月没见了,“等下,我先问你,他在不在这?”
两个月,挺漫长的日子。
“谁?”
兵士下意识反问,然后突然意识到什么,脚步一顿。
“还有谁,老卓。他要在这我先去找他。”
“呃……这……不……”
“不在?不在算了,估摸着跟着一起去前线了吧。”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人多……”兵士支吾着应对,继续行步,已是心不在焉,“等会问将军吧。”
“嗯哼。”
庄无生倒是颇有闲情地四处张望,打量着营寨,对于这两个月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倒也是,肯定是上前线去了呗。他没事吧,你这段日子见到他人没有?”
“……没,没有。”
“好吧,好吧,我等会去问将军吧。”
他点点头,“这寨布置得真不错,真气派。我这一路上,听说你们连连胜仗哈。”
“……是啊,多,多得将军指挥有度。”
“那他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事……”
庄无生想了想,叹了口气,“唉,就是有事,恐怕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管怎样……嗯,必须实话实说,有那小子和他在一块,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谁……谁呢……”
兵士其实知道他在说谁。
“一条,不是,唐青鸾啊。那位大红人,唐教练。”轻松的语气,总还是带了几分戏谑,“必须实话实说。他那么能打,老卓有他关照,肯定不会有事。”
“……”
“对了,你学了他那刀法了没?”
“……呃,小庄哥,我就……就五哥队里的人啊,当然学了……才学点皮毛。”
“哦?哦,抱歉,忘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挠挠脸,“其实这两个月,我细想细想,他那刀法确实挺神的。虽然是倭寇的刀法,但其实……实话实说,归根到底还是有用就行,对吧?”
“……是啊。”
“那小子也不在吧?”
“不……”
“我想也是。喂,你带我往哪走啊?”
“……去,去见校头啊。”
“行行行,走吧走吧。”庄无生挥挥手,再次叹一口气,“唉,两个人现在都不在,真感觉有点白跑一趟——欸,不好意思别气哈,见到你几位伙伴当然很好。我只是……实话实说吧,毕竟和他们是几年的交情了,两个月没看到,确实很念想。”
“……是啊,是啊。”
确实念想。
庄无生跟随着兵士,在营帐间行走着,他心中仍在默默念想。
一条那小子,行吧,实话实说,毕竟旧相识,毕竟实际上大家也都是朋友,人还挺有意思。虽然上次比武没轻重把自己骨头打断了,害自己养伤两个月,但毕竟无心之过就算了吧。见到他再打回来就是了,哈。
卓五通。
庄无生举起完好的右手,手心朝上,低头凝望着。
卓五……他念想一条,也不过是顺带。真正念想的,最为念想的,还是卓五。
两个月没见了呀。
他望着手心,笑着,哈,两男人拉拉扯扯的别扭。等见到你,可得好好拉扯一番。
他将手收紧,握拳,再松开,再收紧,再松开。
庄无生放下右手,抬头,笑了笑,带着兴致的,带着期盼的微笑。他开始回忆那句诗了。
执……执子,执子之手……怎么背的?
等待了约三刻钟后,会议结束。
军营总帐之内,戚继光坐于案前,双手支撑着案台,台上摆放着一摞摞卷宗。他瞥了那些公文一眼,不动声色地将公文边,一本破旧的,看来颇有些年头的书本推到堆叠的公文下,掩盖起来。
抬起头,面前帐下,站立的庄无生,始终还是要面对的。
“你刚才打架了?”
他开口,对一言不发的人问道。
“是,打了。”
庄无生点头,头发凌乱,脸上带着些淤青,左臂依旧吊在胸前。恍惚的神情,令人难以探知他此时内心的情绪,“那群孙子胡说八道的,开始一出后来另一出,模棱两可。我气不过,动手打了一番。”
“手臂没碰着吧?”
顾左右而言他。
“没,他们主要是在劝。”他指了指脸上的淤青,“这我自己碰的,和他们无关。”
“那些士兵所言……属实。”
戚继光抬起双手,支在身前作为屏障,目光低垂,避开面前的人。这种事情,过去他也曾做过很多次,这种通知,没有一次不是难以启齿又必须传达的,“卓五通已经阵亡。四月二十日出海时,他所在的小艇被敌方开炮攻击,他,还有其他一些船上的军士不慎落水——”
“他会游泳。”
庄无生打断他的话,依旧不愿接受现实,依旧心存幻想。
“我们找到了尸体。”
他抬起头,直面身前的人,始终还是要面对的,“右肩一处枪伤,是火铳的子弹。胸前一处戳刺,是致命伤,刺穿心脏,验尸证明,大约是长矛造成的。”
“就他一个?”
“不,同船落水一共有九人,我们在那一片水域还打捞起七具尸体。都是很干净的一击穿心致命。除了他之外,其余的人都……都遭到斩首。我们没能够将所有的头颅找回。”
“尸体呢?”
庄无生盯着戚继光,目光中依旧有怀疑,“我不亲眼看到不会相信,将军。”
“带回后已经掩埋了,在宁波。文书已经写过了,就在这里,你要看吗?”
“……”
他迈起步,在营帐中走动起来,来回地走了几圈,似乎是在消化这些信息。这信息确信无疑,不由得不信。庄无生一会低头沉思,一会抬头望向帐顶,时而长吁一声,口中念念有词地不知在说些什么。那一双眼睛,转动着,思考着,时而哀伤,时而愤怒,时而迷茫。
那眼神戚继光已见的多了。每次作战,每当有同胞死去时,其余的战士,眼中便是这样的神情。他任由庄无生慢慢体会接受,等待着,暂且一句话也不说。
“还有一个人呢,戚将军?”
像是发现了什么漏洞一般,庄无生抓住这细节不放,追问道,“您刚才说,九人落水,连上卓五一共才捞起八具尸体,还有一个人呢?”
始终还是要面对的。
“还有一人,就是唐青鸾。”
“废……不,抱歉。我知道是那小子,他们都讲了。”庄无生摆摆手,随意地道歉,“他人呢,失踪了?找不到尸体?”
“当时确实是按失踪处理的。”戚继光回答,“但是前不久我收到从南海传来的消息。在南海赤尾屿,有一伙倭寇登岛攻占堡垒以为据点。守卫的士兵大多伤亡,当时被俘虏的人报告,倭寇中有一名年轻人曾和他们接触,自称也是被俘的,自称是我手下,叫做唐青鸾。”
听到这里,刚才一直走动着的他,脚步停下。
望着戚继光,眼神中带着惊诧。
“他没死?”
惊诧,继而变得阴沉,“他没死?他和倭寇在一块了?他投敌了?”
“小庄,冷静点。”
戚继光出言,伸手示意他先别冲动,“目前也只是推测,我也还没向上级答复这件事。其中可能有很多缘故。”
“还能有什么缘故?”庄无生并不听从,“难道有假?他长什么样?”
“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清瘦,身材不高。头发扎马尾,带围巾。手臂上缠了绑带。穿着件青色的日本衣服,武器是一把很长的日本刀。”
“那不就是他吗?双手没有小指,对不对?”
“是的。但——”
“就是他,没有别人了!”他吼叫起来,“那人就是一条,唐青鸾。我就知道,这崽子一直是不安好心的。他说不定早有通敌的意思,混账东西,他自己学的就是倭寇武术,他还能不当倭寇!”
“小庄。先别着急定论。”戚继光又一次出言阻止,补充说道,“其中可能有很多缘故。那些岛上的士兵也说了,那个人并不曾对他们有过恶行。我现在把我知道的情况对你仔细说明,你先听完再说。”
“我听着。”
“那群倭寇登岛,是为了躲避追击的另一些倭寇,似乎是同一集团里起了内讧。倭寇登岛,攻下堡垒后,本打算将幸存士兵全部杀死,就像……对卓五通他们那样。是那个人出面阻止,以俘虏的存活为条件,答应帮助那群倭寇抵挡追兵。”
“哼,好大的派头。他一个人,一把刀,能起什么作用?哪个脑残的会愿意和他做这种二百五的交易?”
“具体我不清楚,这是赤尾屿岛的守军叙述。现实是,他们确实现在还活着。难道你在怀疑,他们是受那人的指使在做假证吗?”
“不。”庄无生摇摇头,略略思考一番,“行,我信了。谁知道,也许兔崽子真有那个本事能和倭寇做交易。实话实说,他那倭寇的刀法确实可以。我这条手不就是被他打断的?那么戚将军,然后呢?”
他说话的态度,似乎忘了面前是一位长官。
“倭寇在岛上停留了十余日,之后,围攻的敌人撤退,原因一者耗时过长粮草不支,二者有人前来增援。”戚继光也因他的语气感到不满,然而依旧叙述,“之后,岛上的倭寇便乘船离开。走之前将牢房里的俘虏守军都释放了。所以我现在能收到这些信息。”
“那现在他人呢?”
庄无生问,“还在岛上?”
“不,那个人和倭寇一起离开了。”
“不然呢?”
冷笑一声,“所以戚将军,始终,他确实是投敌了,当了倭寇。”
“小庄,就像我刚才讲的,这里面有很多缘故。”戚继光说,“若守岛军士供述准确,唐青鸾的投敌,是有遭到胁迫的成分在内。”
“废话,哪个倭寇不说自己是遭胁迫的!”
庄无生喊叫着反驳,彻底忘了对话人的身份,“生活所迫啦!朝廷不给出海啦!倭寇抓人上船啦!个个都有自己的理由。难道这样就没事啦?这样就不是倭寇啦?叛徒!”
“你和长官这样说话吗?”
戚继光也忍受不住他的无礼,瞪着他,不怒自威。
“……对不起,戚将军。我……有些激动了。”庄无生低着头,承认错误,“只是情绪失控,对不起。”
“你要清楚这一点。”他继续说着,语气稍稍平和,“唐青鸾是在守岛士兵的生命遭威胁的情况下投敌的,并且在投敌后,至今仍未做出过直接有损我军的事情。这并不能改变投敌本质,但这些因素是应当被纳入考虑范围内的。”
“戚将军,他被俘了,还活着,说明他确实是投敌了。即便是遭受胁迫,那么在倭寇离岛时,他就应当回来了,应当立刻划清关系才对。”虽然语气平缓,但庄无生的话语内容中,还是渗透着掩藏不住的愤怒,“但现在他依旧和敌人在一起,他现在在哪,在做什么,他这样做的动机为何,您是否可以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戚继光摇了摇头,“如今,我也不知他在哪里,他为何不归队。”
“我明白了,将军。”
庄无生微微低头,“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更多问题了。”
“嗯。”戚继光想了想,还是决定对他说起另一件事,说起另一个人,“以及,你那些相识,他们刚才有没有对你提到过,为何四月出海的时候,卓五和青鸾所乘的舰船会受到倭寇的攻击?”
“没有。”
得知卓五通的死讯时,庄无生已经控制不住情绪和兵士打起来了,哪里还听得进更多其他的话。
“因为那艘船上的指挥不听从我的指令,擅自追击敌船,中了埋伏。”
该说的还是得说出来,还是要面对的,“那个人你也认识,你,卓五,青鸾,你们和他过去都是朋友,那人是魏清华。”
“谁?……青皮?”
他回忆起来,又笑了一下,依旧是冷笑,“那爱逞能的二货,老朋友了。”
“魏清华现在也在这,不久前从宁波转移来的,就押在营后……待战事结束再治罪。”
戚继光的视线再次调转,这种类型的通知,也同样做过很多次了,每一次同样难以启齿又必须传达,“不出意外,必须按军法从严判决。你要理解。”
“我理解。”
反常的平静。
“你会去看他?”
“可能会吧。”
“……那就去吧。”想了想,又补充道,“说几句话没问题,但是控制住你的情绪,你是知道纪律的。”
“我知道。”
“嗯。”
戚继光点点头,除此之外,还能再说什么呢,只有叹息一声,“没有其他事情,我们就谈到这吧,你可以先去休息。”
“是。”
庄无生微微低头,转身迈步。对话结束,他准备离开营帐。
“小庄。”
“将军还有何吩咐?”他并不曾转身,背对着戚继光,说道。
“你……对于唐青鸾,你怎么看?”
戚继光犹豫着,不知自己是否该问这个问题。
“我恨他。”
依旧平静的语调,平静地说出最真实的想法。
“但你要知道,这件事并不是他的错。投敌虽然触犯军法,但也是情有可原。”
“我知道。”
回答,转头,戚继光看见的,是阴沉可怖的目光,“可是他还活着。卓五已经死了,其他人都死了,但他却还活着。”
……
“我先退下了,将军。”庄无生最后一句告辞,继续迈步,走出营帐。
戚继光看着那离开的背影,想说些什么,但是终究,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了。空空的营帐之内,唯有他一人。
伸手,将被卷宗掩盖起的那本书拿起来。那是一本破旧的,颇有些年头的书。翻开,里面是一些叫人难懂的文字,还有图画,两只猿猴握着长刀,摆着架势对战。
封面上的书名,潦草,并且模糊,虽是汉字,也有些难以辨识。
“《影流之目录》……唉。”
戚继光重重地叹息一声,书本拍打着掌心,“唐青鸾,你都遭遇了些什么?你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在日本。
当然,还能在哪?
肯定是在日本。跟着那群倭寇乘船回日本去了。
叛徒。
他们都死了,卓五也死了。但他还活着,投降,背叛,他做了倭寇,和倭寇在一起,去了日本。
叛徒!
“叛徒!你大爷,王八蛋!崽子,混账东西,杂种……”
庄无生行走在军营中,面色阴沉,心中燃烧着怒火,脑中暗自咒骂着,诅咒着。双腿机械地迈动,他自己也不知自己在向何方走去,“……灾星,触霉头的,下作……”
咒骂着,他向着营寨深处走去。
面前一片空阔,沙地上跪着绳索绑缚的倭寇俘虏,四周士兵手执兵器,严加看管。另有一些士兵,扛着成捆的长矛,鱼叉,火绳枪,长刀等武器,向着旁边一座大营走去。
几名守卫在俘虏间穿行叫喊,让他们跪下去,保持安静。庄无生看见,其中一人,正是先前带他进营的兵士。
“喂,小庄哥!”
兵士看到他,走近,“怎么样,见过将军了?”
“见过了。”
他有气无力地回答,抬起头,看到兵士的脸上,一只眼睛四周还带着淤青,指了指,“那个,抱歉了。刚才有些失控。”
方才独行时的阴沉面色,此时已变为带着歉意的微笑。
“没事。”
兵士并不在意,笑了一下,笑也很勉强,“呃……五哥,以及那些兄弟们的事情,大家都……都很难过。”
“是啊……”庄无生伸手拍拍兵士的胳膊,“也不必再说了。”
“还有唐教师——”
“不必再说了好吧?”
他打断兵士的话,脸色再次阴沉起来。冰霜般的目光虽然只是一瞥,转瞬即逝,但也足以令对方感到寒意袭人,话题不再继续下去。
沉默片刻。
“这些俘虏……就放置在这吗?”
庄无生指向那些跪着的人,问。
“是,人太多,先暂时放这。等会还要分批押到城里,关到县衙。”兵士回答,指向身后那座大帐,“收缴来的兵器就存放到营帐,清点后入库。”
“哦。”
运送缴获兵器的人从他身边走过,庄无生看了一眼,其中有一把长刀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样式,那细长的,弯曲的刀身,圆形的刀镡,包裹成菱形的卷柄布,太过熟悉了。
令人恼怒的熟悉。
叛徒……
“喂,我记得,你和卓五是一队的吧?”庄无生突然开口问兵士。
“……对啊。”
兵士感觉这问题有些突然,但还是回答了。
“那,你也练过刀法?”
“啊?”
“那小子的刀法。卓五练过,你一定也练过。”
“啊……哦,唐教师的。”
兵士反应过来,“对,跟着五哥一起练过。但……没懂多少。”
“那是敌人的刀法。”庄无生盯着那把长刀,看士兵将它放入营帐中。说话时,牙齿咬磨,从口中挤出这几个字,“倭寇,他妈的。抢我们的城,烧我们的仓,杀我们的兄弟。我们还要学他们的刀法,我们自己没有武术吗?”
“呃,话……话也不能这么说。戚将军讲——”
“直娘贼!”
庄无生口中咒骂,左臂一甩,手不再被吊着。曾经脱臼的关节,仍未完全恢复,他感觉左臂一阵剧烈地疼痛,令他牙关咬紧,额头上渗出冷汗。他盯着手臂,恶狠狠地,反抗一般又将手臂猛地抻了两下,“王八蛋,要一个叛徒来教我们学倭寇的刀法!”
“小庄哥,手!”
“滚边去!”
兵士竟也顾不得阻止他的辱骂,上前试图控制住他的手臂。然而却被他猛地推开。用的是未痊愈的左臂。
兵士望着他,试图说什么,却又被他的气势震慑住,呆望着他。两人面前的那些跪在空地上的俘虏,以及守卫,听到躁动,都朝这里看过来。
那一双双眼睛,那些目光,疑惑的,厌恶的,警戒的,以及茫然的,交集于他一人。
庄无生回望着他们。左臂垂在身边,胸前空荡荡的吊带随风飘摇。他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之中,怒火燃烧。手臂传来的阵阵疼痛则让他更加恼怒。他像只受伤的猛兽,随时准备发难。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
“都去死吧!”
庄无生又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谁?是身边的兵士,对面的守卫,还是跪着的俘虏。总之,这一句骂完,他便朝着那营帐,快步走去。
“喂!”
兵士跟在后面喊他,他就像没听到一般。
他走进营帐。昏暗的帐子里,可见面前堆积着兵器,营帐的柱子环绕,还锁着一些人,衣着破败,披头散发,也都是俘虏。那些人望着他,不知来人作何用意。
他瞥了那些人一眼,同时看到营帐角落里,一辆囚车上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同样也看着他,一开始的目光还是冷漠的,迷茫的,然而却又突然明亮起来。好像认出了他是谁。
他也同样认出,这囚犯是谁。
“……”
囚犯开口,似乎试图说些什么,可话却都卡在喉咙中说不出来。
庄无生只看了一眼,目光随即四处调转,发现了那把方才便加以注意的长刀。他走过去,将长刀取出,握在手中,随后便转身离开。没有再去理会别的。
“……小庄!”
背后,囚犯对他喊道。
“去死!”
庄无生头也不回,丢下一句话便掀起帐门,走了出去。背后,黑暗中,囚犯低垂下头颅,双手痛苦地捂着脸,叹息的声音如同啜泣。
叛徒。
倭寇,投敌的倭寇。
所有人都死了,卓五死了。他凭什么活着?投降敌人,他还活着,他就是倭寇!
他本来就是倭寇。他腰间系着倭刀,他用的就是倭寇的刀法。
还要我们学。我们自己没有武术吗?
我们的武术不如倭寇吗?
学倭寇的刀法!
倭寇!
庄无生径直走到那群蹲伏在空地上,被绳索绑缚在一起的俘虏中。守卫试图阻拦他,却被他推到一边,见他身上有伤也不便怎样,只得一边派人去汇报,一边盯着现场事态。jieyidazhiye.com
他的手里还握着那把长刀。
叫什么?太刀?
还握着那把太刀。
他凶狠地盯着眼前的俘虏,搜索着,面前的人大多低着头,躲避他的目光,不敢看他。
“你!”
他突然走到其中一人面前,劈手揪住他的衣服将他拎起,“日本人?汉人?”
“我……汉,汉人!军爷……我……”
那人支支吾吾地回答,面带惊恐神色,“……我被逼的,不是,我——”
“小庄哥,冷静。”背后,兵士试图劝阻。
“汉奸!”
他一把将那人重重推开。又继续搜索,找到另一个目标,一个年轻人。
“你!日本人还是汉人?”
又揪起一个。其他跪着的人,大多数都本能地向后退去,低眉顺眼,不敢抬头,瑟瑟发抖。唯有少部分俘虏望着他。那个被他揪起的,望着他,不知所措。
“日本人还是汉人?回答!”
他又问一次。
那个年轻人睁大眼睛,眼神迷茫,张着口,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听不懂?不会说汉语?那就是日本人啦!”
庄无生盯着他,慢慢举起手中的太刀,“就是倭寇啦!”
“小庄哥,冷静。将军有令,不得——”
“何……何——”
“倭寇!”
太刀高高举起,刀锋在太阳下闪烁寒光,“该杀的倭寇!”
庄无生的双眼,带着血丝,带着怒火,眼中燃烧杀意。他咬着牙,口中格格作响。
“待って……ちょっと待って……”
年轻的倭寇,面带惊恐,结结巴巴地回答。
“小庄,纪律!不能——”
“倭寇都要去死!”
“小庄——”
“止まる!”
眼看太刀就要挥下,身边,突然又响起一声响亮的叫喊。庄无生的动作停滞下来,向声音来源望去。
不远处,蹲伏着,低着头的俘虏中。一个端正上身的人,显得格外出众。正是先前那个看来三十余岁的男人。顶门光秃,脑门上方才一记打,痕迹还未消去,四周长发凌乱地垂散着,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双手被反绑着和其他人捆在一起。然而那一双眼睛,却直视庄无生,眼神中毫无畏惧。
庄无生放下拎着的,吓得半死的年轻人,转而朝他走去。
站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
“倭寇?”
“はい。”
男人点头。
他再次举起手中的太刀,高高举起。在空中停顿着,似乎是在下定决心。
太刀挥下。
“小庄,别!”
“啪——”
男人看着刀锋从身边划过,感受到一阵风声,刀并未砍中他,而是劈断了将他的旁人拴在一起的绳索。
庄无生又挥一刀,砍断另一边绳索。然后将男人扯起来,转上半圈,挥刀将反绑双手的绳索挑短。
俘虏间响起一阵骚动,周围的守卫,虽然也不明他的意思,但都握紧手中的兵器,紧张地盯着他。
他后退到空地上,手中刀指着男人,示意走近。
男人服从命令地迈步。
“庄无生,你做什么!”
庄无生听到背后传来威严的质问,那声音属于戚继光。他并没有回身,依旧紧盯面前的人,口中回答,“没什么,将军。”
“我问你在做什么!”
“我要再打一场。”
庄无生看着男人走近,停下,距离他近一丈距离。男人也明白他的意思,很好,“上次的对决我输了,这次我要扳回来。戚将军,我要向你证明,我们也是有武术的,我们的武术,未必就一定打不过倭寇。”
“立刻停止!”
“看着吧,将军!”
庄无生一声叫喊,手中一扬,将太刀扔向对面,扔到对面,日本男人的脚边。男人的目光打量四周,并未有何动作。
“警戒!”
守卫包围住二人,举起手中的兵器严阵以待。
“戚将军,麻烦让兄弟们先退后吧。”他屹立不动,对身后人说道,语气不似方才那般激动,反而变得平和,变得低沉,“就这一次,最后一次,我希望您能够批准。”
身后,一阵沉默。
庄无生并未听到回话,但是面前的守卫,确实向后退开了,手中长矛竖直向上。
这就算同意了。
他笑了一下,有些苦涩的微笑。抽出腰间的佩刀。看着面前的男人,用刀示意,指了指地上的太刀,又指了指远方营门所在之处,意思很明确。
男人却并未立刻将刀拾起。望向他,而后,伸手,从已经破败的袖口上撕下一道边。
从容不迫地抬手梳理散乱的头发,将头发在脑后扎起。
庄无生耐心地等待着。
而后,男人又撕下一道长长的布条。口中咬着一段,将布条在左右两肩环绕着,拢起长袖,打上绑袖。
庄无生继续等待。
男人终于蹲伏下来,拾起地上的太刀,再次立正,手虚握着刀背,置于身侧。
微微地弯腰,鞠躬。
真多事。
庄无生左手反握住佩刀,感觉手臂关节隐隐作痛。他不予理会,不耐烦地抱拳。
“在下故山东济南唐庄门客,庄无生。所习唐家自传单刀八式,军中单刀四段路,请指教。”
对面的男人并未回话,只是再鞠一躬,目光低垂。
“怎么,不愿说?怕辱没家门?”
他轻蔑地笑一下,“敢做不敢当呢,那就不必再说了。动手吧。”
手中刀递到右手,摆起架势。
弓步落马,右手横刀,左手置前。
对面的男人,也同样反应。
双脚分开,双手握刀,微微倾斜一侧。
对面的架势看起来十分眼熟,令庄无生想起过去。
“倭寇。”
他暗骂一声,盯着面前的人,凝神屏气。
四周,一片寂静,不论是警戒的守卫,还是跪在地上的俘虏,还是站在他背后的戚继光,都不再多说什么。
双方对峙。
“喝——”
庄无生吼叫一声,迈步上前,率先进攻。手中刀周身绕动,划出闪闪寒光,如迅风一般。杂乱如花的刀势之中,蕴藏着力量。
靠近。
向着对方的肩膀劈砍。
男人向后退却一步,手势一边,带起太刀,挥动着,将这一击拨开。
刀势尚未老去,庄无生继续前行,手中刀绕上一圈,第二下攻击接踵而至。
“铛——”
男人再次后退,举刀格挡,比起对手招式的迅速多变,他的反击看来简单,然而却有效,准确。电光火石之间判别虚实,将这一击挡下来。
庄无生再进一步。划动手臂,护身的同时,伺机待发。趁敌不备,陡然变招,下蹲歇步,拦腰横劈。对方招式去尽,未及回防,这一下当是难以抵挡。
却不想男人向后一退,凌空腾跃,看似身形健硕,动作竟如同猿猴般敏捷,避开刀锋。
“吒!”
叫喊着,双腿蹬地,陡然跃起,不放过一再退让的敌人。庄无生向他跳去,手中刀高高举起,借着身势,携千钧重量迎头劈下。
对面男人举起太刀,原本双手共握,此时左手上前,扶住刀背,看来是打算硬接下。
“镗——”
庄无生感觉攻击陡然止住。自己手中的佩刀,样式是军中常见的阔柄大刀,看来比对方的太刀沉重许多。这一拼,自己又是自上而下,本当一举将那细长的刀身分为两段才是。然而刀势被止住了。
不仅如此,对面的男人,双手高低错开,引导他的刀滑向一边,拨开这一击。借机进步,靠近,手中扶着的太刀贴近。连消带打,刀锋闪烁寒光,迎面而来,眼看就要划过脖颈。一招之间攻守已转。
庄无生脚尖蹬地,向后一退,然而太刀是很长的,四尺的长度,哪里能够轻易退开。
他弯腰低头,感觉到面颊上一阵疼痛。这疼痛令他惊恐,他慌不迭地一再向后退去,手中刀胡乱地挥动防身。
对手并未追击。
他镇定下来,感觉脸颊一阵温热。
沙地上滴落红红的鲜血。
他受伤了。
庄无生望着面前的男人,目光中燃烧怒火,因受了伤所以恼怒。他喘息着,恶狠狠地用手背抹去鲜血。炎热的天气下,汗水从额头滑落,碰到伤口,更加刺激他的疼痛和愤怒。
对面的男人,这时已恢复原先的架势。依旧双手握刀。表情严肃,不见喜怒,那双眼睛回望他,如同寒冰深窑。
冒进了,方才。
庄无生心想,对手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强大。
正是令人讨厌,令人厌恶,令人愤恨。
熟悉的招数从眼前划过,勾起过去那些不快的回忆。
这一场对决,实实在在的是重新比试。
面前的男人,动作,刀招,和记忆中的人几乎一模一样。
倭寇。
庄无生的眼前,高大男人的身影,和脑海之中,那个瘦小的青色影子重叠在一起。长长的太刀,刀尖直指向他。
都是倭寇。
倭寇的刀法。
“刹——!”
他叫喊发力,手中刀再次挥舞着,又一次扑上去。同时在心里也多加一道防线,这次,不可再轻敌了。
面前的人是倭寇,用的是倭寇的刀法。
和唐青鸾一样的刀法!
《影流之目录》
在一旁聚精会神地观察决战双方。戚继光自然也能够认出,那日本人所使的,同样是《影流之目录》上的刀法,影流的招式。
动作几乎和唐青鸾一模一样。当然,也并非完全相同。
他看着双方来回攻防。庄无生用的刀招,是山东河北一带贯见的单手大刀刀法,大开大放,张弛有度。刀,手臂,上身,腰间,腿脚迈步,全身配合。雪银刀花周身舞动,招式变化多端,虚实难测。
相较而言,日本人的刀招更加单一,也更加直接。太刀和佩刀相比,刀身更长,攻击范围也更广,双手持握,力度也更大。刚劲之余,也添有灵巧,转动挑拨不落于人。
刀招自是各有千秋,胜负还在人。
先前进攻太猛,后继无力,以致于遭受反击致伤。这一次,庄无生虽然依旧进攻猛烈,但是可见其势并不曾去尽,时刻注意和对手保持一定间距,时刻注意回防。
至于对手,则依旧以守待劳,伺机反攻。因现下正研习影流刀术,戚继光格外留心日本人的动作招式。大多熟悉,令他回忆起过去,唐青鸾用刀时的场景。
然而又有一些陌生的,唐青鸾并不曾演示过的。倒是符合那书谱上的图画。
戚继光记得,唐青鸾曾经说起过剑式的六招。
猿飞,猿回,山阴。这是已教授军中的。
月影,浮舟,浦波。这是还未教授的。
一共六招。
书谱上,这几个月来,仔细翻阅,研读,似乎共有十一式。还有五式,不曾见过演示,只有图画是很难推测出动作的。戚继光直到今日,从这场对决中,从日本人的刀招中,才得一睹真容。
想来那后五式,唐青鸾也并不熟悉吧。他想,若是今日自己大致记下,待日后唐青鸾回来,还可以互相交流一番。
然而。
戚继光轻轻叹息一声。
然而如今下落不明,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或许,正如庄无生所说,唐青鸾确实是投敌了,成为了倭寇的一员。
他望向场上依旧来回交战的双方。
望向庄无生。
唯有又一声叹息。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
此时攻防已转。日本人持太刀反攻,庄无生则握着佩刀防守,格挡,躲避进攻。
戚继光看着他的动作。那佩刀左右绕动,将周身防得水泄不通,脚步挪移,变中求稳,看来可保无虞。
然而,戚继光看着庄无生的左臂,不免担忧。
这左臂始终是带伤未愈。
庄无生感觉左臂愈发不适。虽然不曾用力,但一直随身转动,尚未完全愈合的关节摩擦,还是造成了一阵阵针刺般的钻心疼痛。
他感觉背上汗水浸透。一部分是因为作战消耗体力,一部分是因为这疼痛。
他咬紧牙关,忍耐着。
不能在此失了!
他挥刀,格挡开对方的攻击。对面男人手持太刀,刀势连绵不绝,不给他放松的时间,一下接着一下,不曾老慢,也不曾有何空隙破绽可寻。令他只得不住地防守。
久守必失。
庄无生愈发懊恼,然而还是找不得反攻机会。唯有步步后退。
他开始感到疲劳。
对面的男人依旧面无表情,他看着那双眼睛,那深邃的双眼,神色依旧镇定。
装深沉的王八蛋!
他在心里骂道。
一下分心,守势出现破绽。对面,太刀陡然从刀花的空隙间直刺过来。
躲闪。
庄无生反应迅速,迈步挪移,转动身形。然而这一刀哪里能够轻易避开。刀尖刺破他腰侧的衣布,又造成一处伤口。
疼痛钻心。
不可因此而失神!
他要紧牙关。趁着对方未及回防之时,继续迈步近身,手中挥刀反击。
男人收回太刀,又像方才那样,一手扶握刀背格挡。
“镗——”
被挡下了。
庄无生感觉握刀的手臂一震。
这一刀被挡下了,自然,这本就在他的预计之中。可是,攻击还未结束呢。
我的刀法,岂会如此平平无奇?
被格挡的同时。庄无生的脚步并未停止,反而更近一步,顺势低身切入,然后抬脚上踢。
这一腿自下而上,势如冲天炮火,正中对方心口。
将那男人踢得后退数步。
“好——!”
四周的守卫,中间多人见此巧妙一招化解,都忍不住叫好。
庄无生再次恢复站姿,眼角左右一瞥。见那些观战的人面带喜色。他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上扬,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在笑。
我们的武术,岂会比不上倭寇的?
好,确实是好。
他喘息着。
感觉到腰间传来的疼痛,钻心一般。
他左手微微朝着伤处伸去,轻轻触碰,指尖沾上湿漉漉的鲜血。
放到口边舔舐一下。
伤得不轻。
他想。
那一刀,虽然是自己显出破绽所致,但是若要认真防守,恐怕也不是那么轻易可以避开的。
再看面前的对手,那个男人,看来依旧镇定自若,虽受一击,却已恢复架势,等待下一轮攻防。
真不容易。
庄无生心想,干,必须承认,这倭寇确实是个高手。使用的刀法,确实厉害。
不可再轻敌,再放松了。
他喘息着,调整呼吸,忍受腰间,还有脸颊上的伤痛,以及,左臂愈加严重的不适。他感觉手中的刀也有些沉重了。连番拼招攻防,已有些气力不支。
耗不了多久了。
他望着对面,那个男人,虽然看来依旧沉稳,虽然架势依旧标准。但庄无生已从那起伏的肩膀判断,对手也有些疲劳。
双方都耗不了多久了。
接下来的一轮,恐怕就要决出胜负。
好。
他定一定神,举起手中的刀,预备着。
对面,对手,似乎也意识到了,到了决定生死的时刻。
最后的对峙。
“ハ——!”
这一次,是对面的男人先攻。迅速跑动着,手中太刀高高举起,迎头劈过来。
挡,不,挡不下。
庄无生挥刀拨动,同时身体向一边避让,才勉强躲过这千钧一击。
反攻。
迈步,手中刀拦腰劈过去。
被挡下了。
对方反攻。
格挡。
后退,一步步后退。
“铛——”
“铛——”
“铛——”
“铛——”
对面,男人的攻击一下接着一下,如狂风骤雨,似豁尽一切。每一击,庄无生都只能勉强格开,勉强避过。
气力一点点流失,他感觉越来越疲劳。
精神开始涣散。
明明看来很简单,很普通的招数。但,他就是感觉无力招架。
仔细观察,却也似乎从中能够发现些许门路。
也不是很简单呢。
庄无生心想,也是很巧妙,很有力的招式呢。
“招式虽然简单,但是,实际上里面学问还挺多的。”
恍惚间,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来自过去的声音。
是啊,可不是吗。
他不由自主地微笑。
其实,学一学也无妨。或许当初学一学也不是坏事,那样,至少现在也不会这般狼狈。
学一学,是这样的。
但我可不想跟着那孙子,当他的学生。
“好吧,你要是哪天想学的话,我也可以教你。”
“行啊,再看吧。”
“嗯,再看吧……”
再看吧。
再也看不到了,妈的。
左臂的疼痛越来越剧烈,让庄无生难以忍受。即便如此,在这招架的空隙间,他还是分了一份心,左手微微收紧,似乎,想要从无形的空气之中,握住什么。
什么也握不到。
“铛——”
“铛——”
他已被这密集的刀势压得身体下沉。他已感觉乏力,眼前,空中一轮阳光直刺双眼,令他迷茫。
阳光被划破。
又是迎头一击。
风声呼啸,太刀的刀锋闪烁寒光,迎面而来。
庄无生举刀横挡。
挡不住的。单手握刀,哪里能够挡住这沉重一击?
“镗——”
抵挡,却止不住攻势,手中的刀下沉。
“刹——!”
庄无生大喊一声,一直置于体侧的左臂,猛地上前,左手扶住刀背。他感觉手肘传来钻心刺痛。
挡住了。
挡住了!
对面,男人贴得很近,他看着对手的双眼,看到,那深邃的眼神,出现一下跳动的闪光。
是惊讶?
不知,也不愿知。
庄无生挡下了这一招。而后,双手高低错开,引导太刀滑向一边,拨开这一击。
而后,借机进步。
左手依旧扶握刀背,上前,近身。双手带动刀,划向对方的脖颈。
他看见,男人的眼中,又一次闪光。
很短暂。
一切都在这短暂的瞬间发生。
“嚓——”
刀锋,划过皮肉。
此时两人已经错身。庄无生感觉到淋漓热血,洒在他的肩头。
背后的男人,一侧脖颈已被划开,鲜血喷涌。
他站立着,并未回头。将佩刀重新收入刀鞘。
背后的男人,则慢慢地,跪了下来。拄着手中的太刀,支撑身体。另一只手,颤抖着向脖颈伤口伸过去,捂住。鲜血从指缝间流淌而下。
庄无生喘息着,感觉浑身已再无更多力气。
男人身体向一侧倒下。沙地上一滩血,流动着向四周蔓延开来。
结束。
胜负已分。
不远处,跪着的俘虏们,开始窃窃私语地议论。四周,守卫握着武器,静候命令。而在庄无生背后,未曾有指令发出。
他转身。
面前,戚继光一言不发,看着他。表情凝重,未见喜悦,也未见恼怒。
他低头,望向地上的尸体。
男人已经死了。
真不容易啊。
庄无生心中默想,真是不容易啊。这样一个对手,这样的刀法。
这样的对决。
重新对决。这一次,我胜了。
确实是重新对决。
虽然人不同。
他在心中评估着,预想着。但是,武器相同,能力水平也相近,招式也一样。
招式几乎一模一样,正是巧合。
不知以后,再次面对时,结局会否也——
庄无生注视尸体,从那敞开的破败衣衫中,发现了什么东西。遐想暂停,他走上前去,俯身,从尸体上将那物件取出。
原来是一本书。
也有一本书啊。
封面已沾了鲜血,其上五个潦草的汉字,《阴流之目录》。
翻阅,内里同样潦草,几乎不可识别的文字,以及图画,两只手握长刀的猿猴。
熟悉的架势,熟悉的刀法。
真是,连书都一模一样。
庄无生笑了一下。抬头,面对依旧一言不发,静静看着他的戚继光,举手扬了扬书本。
“看,将军。又是这本书,和他的那本一样。”
戚继光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他再次翻阅,这一次,其中一幅图引起他的注意。那只猿猴,一手握刀,一手扶刀身,上步进攻。
很熟悉。
是啊,刚才那倭寇使用过的。
以及……
自己最后一击……不,那是上步按刀,是刀法中的基础一式。
不过,挺像的,对不对?
或许两者也有相通之处,对不对?
学一学也无妨。
哼。
他又笑了一下。苦笑着,站起身,又一次面对戚继光,又一次扬起手中的书。
“戚将军,这本……我能留着吗?就当是……战利品吧。”
他又拾起那柄太刀,卷柄布已染上了血迹。
“还有,这柄刀,也能给我吗?”
……
点头,依旧不置可否。
“多谢将军。”
他抱拳致谢,看了看脚边的尸体,背后骚动的俘虏,守卫正训斥命令着,“以及,对不起,方才任意妄为,给您添麻烦了,我愿听罪。”
“……唉。”
戚继光叹息一声。定一定神,而后,对着在场的众人宣判,“四阵列队长庄无生,无故擅杀俘虏,按律杖责。因有伤在身,权记在册,待伤愈后行法。如有再犯,加重论处。”
“是。”
两个人从他身边经过,将男人的尸体拖走。庄无生最后看了一眼。
“你们也都走吧。”
戚继光朝左右两边围拥的军士挥挥手,转身,走之前对庄无生再次吩咐,“你也去军医处疗伤,然后休息去吧。”
“将军。”
“又有何事?”
“戚将军,我在此有一请求。”庄无生对他说,语调平静,目光低垂,“我想退伍离军。待伤愈,领受杖责之后,就不在您手下了。希望您能够批准。”
“有何缘故?”
这要求来得突然,但却也并不突然。似乎,也在预料之内。缘故也在预料之内。
戚继光依旧背对着他,不曾回头。
“战友亡去,心中感触许多,情绪低落。”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再加上,手臂着伤,丧失作战能力,留在这也无任何作用。因此我想离开了。”
“……我知道了。”
又一声叹息,“先别急着决定。去治疗伤口,这几日,考虑清楚再说吧。”
“是。”
庄无生回答。
戚继光离开了。
方才簇拥,围观的众人,也纷纷离开。他一个人站立原处。
疲劳。
疼痛。
他感觉体力不支,感觉要晕倒了。
“小庄哥,注意着,注意着。”那位兵士,直到现在他都不曾回想起姓名的那位,又走上前来扶住他,“我带你去找医官。”
“……谢了。”
庄无生实在没有力气了,倒伏在兵士身旁,搭着他的肩膀,脚步踉跄着走动,任由旁人搀扶离去。佩刀系在腰间,摇晃着。右手握着沾血的书。左手,即便疼痛,依旧紧握那柄已属于他的太刀。
战利品。
纪念品。
学一学……也无妨。
“小庄哥,我替你拿着刀,你的胳膊……”
“无事,无事。谢谢。”
“行吧。”
就这样踉跄着离去。
疗伤。
庄无生心想。
自己所受仅是外伤,并不十分严重。包扎一下,过个三四日便可行动了。
左臂其实很疼,动了筋骨,又要养息几个月了。
等不了那么久。
他心想。
望着左手的太刀,右手的书。庄无生心中已有了安排,等不了那么久。
最多休息五六日,然后,去法堂领受杖责,该完成的事情都完成。
然后,就要离开了。
离开。
是的,不需更多考虑了。
若将军不许,便私自离开吧,也没人真正能拦住。逃军……不在乎这罪名。
这里,在军队里,已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也没有人值得自己留下了……
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卓五。
唉。
庄无生叹息。
已经死去,再也不见了。
然而,自己还活着。
还有一人,也依旧活着。
在明国,在这个国家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庄无生已经有了计划,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行程,自己的去路,自己的目的地。
微笑,苦涩的微笑,阴沉的微笑。
他还活着呢。
那个兔崽子,王八蛋,扫把星,混账东西,太岁老爷,该杀千刀下油锅的杂种还活着呢。
那个倭寇还活着呢。
在哪里?倭寇会在哪里?
还用问?
当然是在日本了。
对。
那么,要去日本。
庄无生看着左手的太刀,右手的书本,沾染鲜血的封面上五个潦草的汉字。
《阴流之目录》
要去日本,和他再打一架呀。
扳回一局。
方才,疲惫的,涣散的目光已经消失。庄无生被兵士搀扶着,脚步踉跄,喘着气,流着汗,新伤旧伤疼痛难耐,但是一对眼睛,又再次变得明亮,再次燃烧起火焰。
去日本!
去找唐青鸾!
晶晶走到唐三身边,就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向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唐三双眼微眯,身体缓缓飘浮而起,在天堂花的花心之上站起身来。他深吸口气,全身的气息随之鼓荡起来。体内的九大血脉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的交融,已经彻底处于平衡状态。自身开始飞速的升华。
额头上,黄金三叉戟的光纹重新浮现出来,在这一刻,唐三的气息开始蜕变。他的神识与黄金三叉戟的烙印相互融合,感应着黄金三叉戟的气息,双眸开始变得越发明亮起来。
阵阵犹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动声在他身边响起,强烈的光芒开始迅速的升腾,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衬在他背后。唐三瞬间目光如电,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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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轰”的一声巨响从天堂花上爆发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不远处的天狐大妖皇只觉得一股惊天意志爆发,整个地狱花园都剧烈的颤抖起来,花朵开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气运,似乎都在朝着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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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色大变的同时也是不敢怠慢,摇身一晃,已经现出原形,化为一只身长超过百米的九尾天狐,每一根护卫更是都有着超过三百米的长度,九尾横空,遮天蔽日。散发出大量的气运注入地狱花园之中,稳定着位面。
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祖庭,天狐圣山。
原本已经收敛的金光骤然再次强烈起来,不仅如此,天狐圣山本体还散发出白色的光芒,但那白光却像是向内塌陷似的,朝着内部涌入。
一道金色光柱毫无预兆的冲天而起,瞬间冲向高空。
刚刚再次抵挡过一次雷劫的皇者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全都散开。而下一瞬,那金色光柱就已经冲入了劫云之中。
漆黑如墨的劫云瞬间被点亮,化为了暗金色的云朵,所有的紫色在这一刻竟是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巨大的金色雷霆。那仿佛充斥着整个位面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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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2 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阴之流免费阅读.https://www.jieyidazhiye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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