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弟德号。
卡罗尔·威斯克斯不习惯起得那么早,但是今天早上比较特殊,要接待一位贵客,所以她在冈田片折的督促下勉强地醒来。抽了两管烟,洗漱一番后开始准备早餐。
航海的时候,这活通常是由船上的厨师做的,但现在船靠了岸,船员们基本都到岸上吃客栈的当地美食去了,厨子也告了假不知在哪个赌场过夜。她实在是懒得去叨扰,毕竟是难得的停泊时段,人人都想尽情玩一玩,何必搅别人的好兴致呢。等出了海,再想体会现在的轻松惬意和自由就很困难了。
冈田医师也经常会给她们两人做菜,手艺也不比厨子差。但是现在她承担了更重要的邀请客人来此的任务,已经离开了,所以船长只好自己动手。
也挺好,做菜这种事情做起来也不无聊。
威斯克斯煮了一锅黄豆汤,用新大陆的那种茄果熬成。她挺喜欢这种汤汁的,酸酸甜甜很开胃,鲜红的色泽也很诱人。很难理解为何家乡的那些菜贩不中意。人们对于新奇的事物总是既抱有好奇心又充满警惕,想尝试又不敢尝试。她有志改变这一局面,快些改变,否则船舱里的那些番茄就要烂了,这批货也就要砸在自己手里了。
她另外烩了一锅黄油蛤蜊,加了葱蒜调味。一块干酪切丝,预备等蛤蜊捞出后撒上。
今早上吩咐水手买来的鱼肉送来了,她做了煎鱼排。靠海边,想吃水产还是很方便的,金枪鱼可不便宜,这次可下了血本。但是煎出来的鱼排确实不错,因为是海鱼所以也没有小刺,处理起来比较容易。
煎锅同样被用来煎培根和鸡蛋。她喜欢把鸡蛋煎老一些,两面熟的那种,但是冈田片折喜欢吃流黄的一面熟,至于那位客人口味如何,谁知道?她也煎成了两面熟。
威斯克斯还磨了咖啡豆,煮了一壶咖啡。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当然不可能带眼罩或者墨镜了。这位商人在船上的厨房里忙碌着,身上裹着厨师的油腻腻的围裙,金色卷发扎在脑后,时不时地还要揉一揉被蒸汽熏得难受的红眼睛。初秋的天气虽然凉爽,但是清早就在灶火中忙碌还是挺热的,她的额头已经渗出了汗珠,也无暇去擦拭。
终于将一切料理完毕,她首先品尝了自己煮的咖啡,加了奶和三块糖。味道苦中带着丝丝的甜意,挺提神。
对于不经常下厨的人来说,这样已经够好的了。威斯克斯坐在桌边,看着一旁灶台上的大锅小锅,心想。抿了一口咖啡,感觉如此辛苦一番之后轻松片刻确实是一种享受。可惜这轻松并不能维持太久,早餐做好了,客人也很快就要到了。
虽然咖啡味道很好,但她还是比较想开瓶酒招待。然而冈田片折反对这个主意,既反对她清早喝酒,也反对招待客人饮酒。卡罗尔·威斯克斯对此不予置评,她从来都不像自己的伴侣那样是个模范清教徒,当初加入这个团体也只是为了反一反圣公会那群爱管事的老头。她心里有种直觉,等哪天那群流落荷兰的教友们壮大起来了,自己绝对会是第一个被踢出去撇清关系的异端分子。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只要长老们还愿意买自己的货,自己就愿意继续和他们探讨既定论。
扯远了。
卡罗尔喝完咖啡,又抽了一管烟,心里盘算着最近要做的事情。
第一件事和今早的客人有关。说实话,她对这次见面不抱乐观态度,只是因为冈田片折坚持才答应尝试。无论结果如何,至少自己能在医生面前说尽力了吧——这话好像一般是医生对家属说的。
第二件事也和今早的客人有关。同样,她也不抱乐观态度,但她确实希望这一件事能成。这关系到她以后事务的安排,没了那位得力助手,自己的那项工作以后很难继续下去。不过真的还有继续的必要吗?
有时候威斯克斯自己都觉得没必要。一来这买卖赔钱比赚钱多。二来名声不好,容易给自己招惹无妄之灾,就像上次那样。三来也取不到什么效果,新大陆又不是迦南地,那群可怜人背井离乡过去,实际上还是要做苦工。这事真有意义吗?
也不管有没有意义了,既然一直做到了现在,那还是希望以后也就一直继续做下去。威斯克斯心想。新大陆确实不是什么迦南地,但也比那个自己亲身经历过的陶斐特要好。远渡重洋的那群我们共同的兄弟姐妹,希望有人能和自己一样认识到这点吧。
又扯远了。
第三件事和昨天的客人有关。她不想多理会,那和她无关。
“咱们一件事一件事来做。”
卡罗尔抽着烟,自言自语,血红的双眼盯着锅上咕嘟咕嘟冒泡的浓汤。说话声音低沉,和平时装出的轻佻不同,“先做好第一件事……不,第二件吧。先做好第二件事情,其他的以后再慢慢理会。”
她想着,手中握着烟斗,青烟萦绕遮蔽她的红眼睛,让她微微觉得刺痛。
厨房外响起敲门声。
威斯克斯抬起头。
“卡罗尔,早餐准备好了吗?”门外,冈田片折的声音,“客人已经到了。”
“嗯,好啦。”
卡罗尔盯着紧闭的门,回答。声音又是以往的轻快,但是面上的表情却还如刚才般阴沉,“我不能做得太早,不然鸡蛋要放冷了。”
“好了?那我和你一起端。”
“嗯。”
她站起身,解下油腻的围裙,动手摆盘。桌上有三个盘子,她在每个盘子里放了一个煎鸡蛋,两块鱼排和两片培根,再加上一汤勺蛤蚧和一汤勺豆子,撒了干酪丝。
做这些事的时候,冈田片折已经推门进来了。
“真丰盛。”
“当然了,与力大人可是贵客。我们有事相求,请他吃饭当然得做好点。”
威斯克斯冷冷地微笑着,动手给自己的双眼蒙上白纱布,如平时一样,“希望他会喜欢我做的外国菜。”
“他会的,我帮你端。”
“嗯。”
她随口应答。冈田片折用了一个大餐盘把三碟子早餐以及糖碗盛着,她自己就拿咖啡壶和奶壶还有杯子。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厨房,上船舱去。
“希望今天事情能顺利,嗯,卡罗尔?”
“是啊,祝我们好运,希望吧。”
卡罗尔·威斯克斯觉得不会顺利。
今天早上她们邀请的客人是城中奉行所的与力长官,也就是上一次在教堂门前率领衙役逮捕阿库玛的人。今日的邀请由冈田片折提出,目的也正是要询问阿库玛的事情。
但,首先,威斯克斯要询问另一位囚犯的事情。
当然更加首先,得等早饭吃完。
“与力大人,您认为我的手艺如何?”
卡罗尔·威斯克斯满脸堆笑,拿着牙签剔牙,询问与力官。冈田片折则在一旁翻译,一如既往的工作时的严肃。
“菜肴很丰盛。”
与力官一边说着,一边享用咖啡。饮料意想之外的苦味令他皱了皱眉,“你们这些南蛮人每次来的时候都能带点新奇的玩意,威斯克斯船长。”
“我很高兴能令您满意。”
威斯克斯将糖碗推近对方面前,“加两块糖就不那么苦了。”
对面的男人没伸手取糖,放下杯子。
“抽烟吗?”
“好的。”
“这次我带来的烟草是上等货。”
她递过烟斗,殷勤地替人将火点上,“是新大陆专门种植培育而出的良种。气味更加清淡,口感也更柔和。如果您钟意,我可以让人送两箱到府上。”
“那么有劳了。”
与力官惬意地抽着烟,看他熟练的吸吐动作便知对此休闲活动早已并不陌生。缭绕烟雾之中,男人轻轻眯着双眼,饱餐一顿之后,一管烟有助消化,“您今日请我来此用餐,威斯克斯船长,不只是为了推销新产品吧?”
“瞧您说的。您是这港口的主管,过去可没少帮过我们忙。今日请您来略用便饭,聊表谢意怎么不可以呢?”这种肉麻的恭维经过冈田片折的平直腔调翻译,听起来非常怪异,“顺便也为上次我们在这惹麻烦向您道个歉。当时闹得,可让您费心了。”
“那也不全是你们的错,船长。”
官员斜眼瞥她,客套地打官腔,“说到底还是那些切支丹惹出的麻烦,那个老和尚,平时看他外表道貌岸然,谁能想到背后在做肮脏下流的勾当?上级一直对这种异端邪说的传播颇有微词,想着要加强管控力度,现在终于给我们找到机会了。”
“当然。”
卡罗尔不动声色地回答,注意到冈田片折轻微变化的神情。她自己依然保持镇定,“我也一直讨厌他们传教时的腔调,说什么人人都有罪这种危言耸听的话语,指指点点的叫人心里厌烦。”
“如果南蛮人都能像您这样想就好了。”
与力官带有意味地微笑,抽着烟,“做买卖的事情,互惠互利,新奇的外来玩意没人不会喜欢。可若有人妄想着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用花言巧语鼓动愚民,挑拨是非,紊乱治安,那绝对是自取灭亡。”
“您说的话非常有道理。”
卡罗尔也吸了一口烟,注意着身边医生的情绪,觉得是时候切入正题了,“总之。我们现在都知道了,上次在那教堂发生的事,完全是误会,不是吗?”
“此话怎讲?”
与力官也听出她话中意图,反问。
“嗯,我想您应该还记得。在那位老神甫被杀之后,我的一位下属就因此受到逮捕。我对这件事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当时送她去官府我也在场。实际上,当时正是我和冈田医师带她主动投案自首的。”
卡罗尔复述情节,并基于需要对细节加以改动,“当时我们都认为她罪有应得,对吧?但是接下来针对神甫的调查显示,她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无辜的。您觉得呢,与力大人?”
“您是指那黑皮肤女人?”
与力官反问。
“我是指我手下的小孩,我的船僮。”
卡罗尔注意到冈田片折的表情变化更明显了,虽然翻译的语气还是没变。
抱歉了冈田医师,凡事都得有个先后。她在心中默想,咱们一件事一件事来做,先做第二件,先做容易的。
“哦,那妖童。”
“我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与力大人。那小孩看起来比较特别,但也仅此而已。”
“她在牢里的表现可不仅仅是特别而已。”
与力官轻轻晃着脑袋,手中烟斗点一点两人之间的桌面,“暂且不论此事。您说她无辜又是何意?当时她不是自己承认,是她杀了那个老头吗?”
“但那老头可不是好人呀。”
卡罗尔故作夸张地回答,配合翻译的语气非常不协调,“当时可是那老头主动把她领回教堂的。夜深人静,和小孩独处一室,心里什么想法还用再问吗?他当时萌生邪念,想像过去对其他那些可怜的孩子一样,打算要对她侵犯。这一点她不是也说了吗?这一点官府不是也已经查证了吗?”
“我们查证他过去的确有做那恶心的事。”
“对啊,所以当时他也想那样做。”
威斯克斯顺着对方的话接着说,“我的那位船僮为了保护自身清白,才选择反抗,出于防卫的目的才向施暴者反击,这也是理所应当的。这不是很合理的正当防卫嘛。”
“或许。”
“贵国的法律条文中,的确有正当防卫这个说法吧?”
“我国法律当然是公正的,威斯克斯船长。”与力官的话语中带了些不满,“您不会是在质疑这一点?”
“绝对不是。”
威斯克斯见好就收,摆摆手表示否认,“当然了,我理解贵方在事情原委尚未明晰的情况下,将那孩子关押的做法。但您看,现在一切明了,您是不是可以做主将她释放了呢?她是清白的。”
“所以您今日邀请我来此,是为了这件事?”
与力官的态度似乎不如她预想。
“瞧您说的。”
威斯克斯隔着白纱布,望着对面的男人。看着这个打过许多次交道的官员,在此时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样。叼着烟斗吸烟,说话语气含带意味。让她直觉自己这一件事也不如预想那样能够轻松解决,看起来有些棘手。
和官吏的周旋总是很有趣,但也很令她厌烦。她能够察觉到对方没有释放船僮的意思,可是原因何在?是希望借此敲竹杠,还是另有其他?如果是前者那还无所谓,后者的话,两人之间的博弈就要更深一层了。
挺烦人的,对吧?
“官府现在的确已知晓那老和尚的恶行。”
与力官又吸了两口烟,略加思索后回答。眼睛瞄着威斯克斯,目光中带了许多值得玩味的深意,“但是至于他遇见您的那位下属的那个晚上,是否真的对那小童有施恶行,那我们可还未查证呢。您的船僮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不是吗?”
“这话又怎么说呢?”
棘手的地方来了。
“当时那位明国女人,她作证对我们说了很多关于那小孩的过往。杀人这样的活计,那小孩看来可不是第一次做了。用匕首将一个成年人一击毙命,这样的事情您认为可以用自卫反击来解释吗?”
“……”
威斯克斯听闻,交叉着双手,沉默地微笑。冈田片折等待她的答复,“嗯,的确不常见,对吧?但也不能说没有,我的意思是……”
她自己都没想好是什么意思。
“——知道您那位船僮在牢里做出了什么事吗?”
与力官打断她的词穷。
“不知道。”
她微笑着摇摇头。
“前天,我记得没错的话,是在冈田小姐来探望之后。”
与力官瞥了一眼身边的翻译,开始叙述,“她对她隔壁牢房关押的囚犯说话,引诱对方接近。然后趁那流氓不注意,把他伸过栏杆的那一截部分扯了下来,然后吞了。”
“她把那人的手咬下来了?”
卡罗尔下意识地反问。
与力官没回答,只是看着她。
“……Oh.”
她反应过来,点点头。感觉有点恶心。卡罗尔伸手按了按鼻梁,“与力大人。我看也可以这么理解吧,所以还是那个囚犯对她做出不雅举动在先,是吧?我想这也可以作为佐证,说明当时那天晚上,也有可能是那老人做了类似的举动在先,然后她才反击的。”
真是不怎么有力的佐证。
“但要是考虑到她施以诱导,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与力官回答,“无论如何。这起事故我得想办法向奉行大人交代,您这位船僮给我的工作添了麻烦。”
“我告诉过她老实等着的。”
卡罗尔·威斯克斯重重叹一口气,又吸了口烟,感觉嘴里发苦,“您看,与力大人,这件事应当还有斡旋余地。那小孩始终关在您那里,您也不好处置,对吧?如您所言,会给您添麻烦的。所以,不如把她交给我好了,那样以后再有什么事发生,您还可以找我,我还可以承担责任,是不是?”
“过去我为您说过很多话,行过很多方便,威斯克斯船长。”
当官的看着她,语气中带着警告的威胁,“但有些事情真要追查起来,对你我都没好处,那可不是钱能解决的。就比如说,您上次交给我们备案的火器买家名册,至少一半查无此人,对此您是不是该有个说法?”
“总是用这样的事麻烦您,我也很不好意思。”
卡罗尔略带尴尬地赔笑,“总之那小孩,您看可不可以疏通一下?她对我确实很重要,有的商务没她我做不起来呀。”
“我的确可以再想一想办法。”
与力官沉思了许久,回答,“从另一方面来说,毕竟是为民除害,应当酌情考虑。”
“正是这个道理。”
总算有点进展了。威斯克斯微笑,这次发自内心地笑,“对了,您这么一提,我也想起来过去有几笔税款忘记交了,我明天就派人补上。”
“难得您想起来。”
男人也微笑,盯着她,“那么火器的买家名册呢,有没有什么需要更正的地方?”
“哎呀,与力大人,他们报给我的就是那些名字呀,我只能如实记录。”
“算了,随便问问。”
与力官看来是不怎么关心此事,至少相比补税不怎么关心。他想了想,到底还是再次执起烟斗端详,“您从那新大陆带来的东西都是很有意思的,贵人们喜欢有意思的东西,无论官府怎么三令五申。这烟斗的做工确实不错,您知道,现在奉行大人私下也开始吸烟了。”
“那我想他一定会喜欢收藏这异域的珍品。”
卡罗尔笑着说,“托您替我转赠不会太麻烦吧?”
“举手之劳。”
男人手执这烟斗,凑到嘴边又开始吞云吐雾。
看来这件事大局已定。威斯克斯心想,挺好,至少成就了一件事情。她静静地看着与力官吸烟,想着今天不如就谈到这算了,做生意得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然而冈田片折静默的眼神却不允许她这样做。
还有一件事要做呢,还有一个人情要说呢。
“与力大人?”
“还有何事,船长?”
“听您提到我就顺便一问,那另一位您管控的囚犯,可不可以向我透露点消息?”
“您是说那恶魔吧?”
“对对,她叫阿库玛。”
卡罗尔并不太想问,因为知道有的问题问了也白问不如不问,“当时不是误以为是她杀了那老神甫的嘛。但是后来真相查明并非如此,那,我想,官府是不是可以放人了呢?”
“我无能为力。”
与力官简短地回答,这句话冈田片折翻译地有些迟了。
“怎么能这样说呢,真相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只要您同意,她马上就能出来。我向您保证,我今后一定好好看着她,绝对不会再让她——”
“您没明白我的意思,威斯克斯船长——这女人不是因为杀人被捕的。”
男人说,“是因为伤了三好大人的家仆。光天化日下,在贵人宅邸前行凶,更兼执法拒捕,伤害同心差役,我一个手下到现在还断着腿。这两条都是死罪。”
“但是,您知道,她有病嘛,她脑子不对劲,她疯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卡罗尔边说还边用手点点脑袋,“当时也只是伤了人,也没造出命案,该赔的钱我也都已经赔过,与力大人,不如就这样算了,咱们大事化小。贵国的法律应当也有不知者不罪这个说法吧?”
“也有。”
与力官看着她,嘴角一撇,“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无能为力。”
这句话冈田片折又翻译迟了。
“可——”
“我无能为力,因为这事已经不归奉行所管。”
与力官没等翻译便打断她的话,摊手,如此回复,“如实对您相告,威斯克斯船长。这个女人现在已离开了我们的牢房,不受我们监押。”
“Wh……what?”
卡罗尔听到这个答案,心里竟然欣喜了一下,错觉?“她已经被放啦?哎呀,您真会卖关子。”
“不,她没有被放,她被转移了——”
语句中的停顿出自翻译。这种停顿为她察觉,也为对面的男人察觉,“——昨日我们已经收到命令,将她移交城代处置。”
刚才那阵喜悦果然是错觉。
“……”
她举起一根手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话,但是却没说出口。作为翻译的冈田片折也因而没有翻译,看着她的动作,目光中有许多复杂的情绪,绝对不是工作状态,“城代?”
“是的,城代。昨日傍晚下令的。”
冈田片折说,翻译着与力官的话,声音也不再平直单调,“上级命令,把这个女人转移到了城代的军营监狱候审。”
“Wh……”
“……なぜ?”
冈田片折比她问得还快。
“我不知道。”
与力官看着这两人。威斯克斯觉得她们现在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滑稽,不然对方不会带上这么奇怪的笑容,“也许有人不希望看她受到特殊对待,向我们提起了投诉?对方施加了压力,转移的命令来自上级,那么我们也只好照章办事。”
“您是指那位三好大人吗?”
“我不知道,也许。”
男人没正面回应,又笑了一下,拾起桌上的空烟斗,看样子似是准备离开,准备结束这场谈话,“总之。您这位‘阿库玛’——我的意思是‘恶魔’——的事情,再和我谈也没有用。我帮过您很多忙,但这个忙我确实帮不上,奉行所已于此事无关。”
“……”
卡罗尔又一次沉默,心中早已预期会是这样的结果,但预期之中也还有意料之外的突变。她纱布下的双眼再次瞄向冈田片折,只看见后者低下头,与自己一样在沉思。
麻烦事,对吧?
“Wellatleastcanthougivethmeanyadvicefortheeth——Okada?”卡罗尔提醒未及时同声传译的翻译。看她开口,语气低沉,毫无力气地虚弱,“那您可以就此给我们任何建议吗,与力大人?”
“我的建议就是:你们最好不要再管这件事,替那女人说情,和那恶魔扯上关系。她必死无疑,万一株连到二位场面可不太好看。”
与力官说着,意有所指地看向垂头丧气的冈田片折。翻译还在勉强翻译,但翻译已经不是工作状态的翻译了,“当然,如果你们想在城代那里尝试一下,那是你们自己的决定。在这方面应该有人能比我提出更有用的建议。”
卡罗尔知道对方指的是谁。
她一时沉默,白纱布下的双目望天,望着头顶透过天窗照入的阳光,感觉即便有所阻隔这阳光对自己的眼睛来说也太过刺激,让她有些想流泪。
卡罗尔·威斯克斯将重重叹气转化为长长的一声鼻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举起烟斗吸了口烟,没意识到烟草早已燃尽。
越来越麻烦。
Troublerandtroubler.
“她人呢?”
黑暗的牢房中,曲秋茗望着同样黑暗的空荡荡的牢房,手攀着栏杆,语气冰冷地问身旁的狱卒。
“我已经对你说过,那女的昨天被提走了。”
“我知道。”
她咬着牙,压抑着内心的不满和愤怒。一手紧紧攥着栏杆,另一手压在胸前,将衣衫揉在掌心中,把那怀间的包裹也揉成一团,“我问你她人呢,她去哪了?”
“转移走了。”
“去哪了?”
曲秋茗现在很烦躁,没耐心再跟身边人打官腔,“到哪里去了?”
“这和你无关。”
身旁的狱卒将手按上她的肩膀,威慑,“不是你该问的,小女孩。现在出去!这里不允许探视。”
“我前天和冈田小姐来这的时候,她还在的呀。”
曲秋茗没意思让对方如愿,转身对狱卒质问,“怎么现在就被转移走了?怎么现在你还跟我说什么不许探视了?”
“你自己去问冈田小姐吧!”
“我现在就在问你!”
她指着狱卒高声叫问,声音吸引来一些邻近囚徒的注意,牢房里响起杂音吵闹。
“这是奉行大人的命令。外来人,你凭什么过问?”
狱卒也不甘示弱地反驳。
“哼!”
曲秋茗气不过,重重地拍打栏杆。另一只手更加紧紧地攥住怀中的包袱,将那其中的物件揉得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像是要揉得粉碎一般。
玩人呢?
她心想,想着怀间自己揣的东西,想着昨日和守宫那浪费时间的对话。今天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连冈田片折也来不及等便跑来牢房,想要至少尝试一番。结果来了就看到这?什么都没有的一间空牢房?
连床褥都换成了新的,连血迹都清洗了干净,只剩下丝丝刺鼻的腥味,微弱地证明曾经这里躺过一个囚犯。可那无辜的人呢?去哪里了?问,竟然一点答案都得不到。
白费功夫。
又一次!
得不到任何答案,取不到任何进展的挫败感,令她不满,令她生气。曲秋茗没理会狱卒在旁边的命令催促,定定地站在毫无意义的空牢房前,心中满是思绪。
她手臂撑在栏杆上,头架在手臂上,低眼看着自己掌心攥着胸口衣衫,手上不自觉又加了几分劲,也不管会不会把包袱里的东西捏碎了。捏碎就捏碎算了,要它有什么用?
自己到现在做了那么多努力,那么多艰难抉择,又有什么用?
根本帮不上任何人,取不得任何进展。
“我听你和你手下那些人鬼扯那么多废话,真是白费功夫。”她低头,对着怀中物事自言自语地质问,“选择再信你一次,做出行动,结果就给我看这个?说话呀,嗯?不是说要找个暗一点的地方才能跟你说话吗?这够暗了吧,现在,说呀!”
“喂,赶紧滚,小女孩。不然让人把你抓起来关进去!”
“关啊!”
她厌烦狱卒地打岔,愤怒地转头,瞪着对方。凶狠的眼神令这官差也往后退了几步,“那就把我关进去啊,就关到这,这正好空一间呢,能怎样!”
狱卒被她吓得没回答。
“说话呀!”
她大喊,既像是在对面前人,又像是在对自己怀中的物事说话一样,“说啊,别装哑巴,说话呀!阿库玛她人呢?”
“被带走啦,现在在城代的军营监牢里。”
背后,传来古怪的沙哑声音回答。
曲秋茗循着声音来源回头望去,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哼,至少还有人能开口呢。
她朝进来时选择忽略的那间囚牢走去,不顾背后狱卒的阻止。
又一次看到惹人生厌的那小孩。
和前日见到的一样,随意地坐在一大堆银币之中,脸上挂着嘲讽的咧嘴笑看着她,显示森森的白牙。
不同的是,嘴角带了些血迹,脸上多了些淤青,红兜帽的罩袍也看起来更加破败,似乎在牢中经历过一顿打。
也不同的是,身处的囚室看起来比上次宽敞了些许。曲秋茗向两旁一扫,便明白原来是相邻的其他囚犯远离她,缩在各自囚室角落的缘故。上次看到这些人的时候,他们还肆无忌惮地随处乱坐乱躺,还吵闹的不停,现在却怎么都安静了?
“你刚才说什么?”
她懒得理会无关紧要的细节,行到栏杆前,大声问对面的小孩。
“我说——”
“喂,离远点!不许接近这人!”背后的狱卒赶上前来,打断小孩的回答,又一次试图把她拽开,“赶紧滚!”
“让她多留一会。”
小孩却镇定地对看守命令,手指着,目光盯着,“你走。”
曲秋茗感觉肩膀上那只讨厌的手松开了,那烦人的狱卒竟然真的乖乖离开了,留下自己在这里。
“我说,阿库玛现在已经被带走了,昨天傍晚的事。”女童对着曲秋茗又一次重复,“现在被转移到城代处关押。”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听到的,不然怎么知道的?”小孩翻她一个白眼,“他们来带人的时候我不就在这待着嘛。”
“为什么?”
曲秋茗内心沉下一口气,尽量镇定地继续问。她讨厌和这怪童说话,但眼下,似乎也只能从这怪童口中得到一些答案,且不论真假。
“不希望你和冈田片折继续来给她治病呗。”小孩回答,“有人想让她死,你知道我在说谁吧?”
“又是那个什么三好?”
“对。”
“怎么总是他啊?他凭什么那样做?”
“公民具有向国家机关和工作人员提出批评和建议的权利,法盲。”
“城代又是什么,是这里的又一个官吗?”
“对,管城防的。”
“是谁?”
“去问冈田片折,她对这城比我熟悉。”小孩会心一笑,“她和这的人也很熟悉。不然你以为她是怎么能够来这探监的?”
“那她可以去城代那里探监吗?”
“难说。”
小孩眼珠一翻,笑得更诡异了,“那是军中,规矩应该会很严吧,不像这里还通融几分。我还是那句话,关于这城里的事,你去问她。她对你反正是知无不言。问她总比问我可靠吧?”
“好,我会的。”
曲秋茗看着小孩,“那么,阿库玛现在在那里,是不是?现在没人给她治病了?”
“大概吧。”
“她会死?”
“也大概吧。”
小孩还是那种无所谓不关心的语气,这让曲秋茗更不爽了,但还是忍着继续问。现在能找到一个问问题的人已经不容易。
她此刻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得到答案的机会。
曲秋茗握着衣衫的手略略放松,在心里盘算自己想问的问题。既然问不到那女人,那就问这小孩,另一个女人的手下,希望这个比上一个有用。
“我能救她吗?她的病,我能治好吗?”
她开口,问。
“什么没头没脑的问题?”
皱眉。
“我身上,有那女人,你们那主子给的东西,沾血的东西。”曲秋茗尝试耐心地说,握在身前的手晃了晃示意,“我可以用这血,来治好阿库玛的病吗?”
“哦,这个意思啊。”
小孩点点下巴,看着她,若有所思,“原来你一直有啊。怪不得呢,我一直看你觉得哪哪不对劲。你也打过血了?”
“我没有,她只是给了我沾了血的东西。我一直带着。”她同样的问题又问一遍,“我可以用这东西治好阿库玛的病吗?比如捣碎了给她服用?那女人说过这可以治病。”
“说沾血的东西能治病,这情节好像有什么隐喻。”
小孩像是自言自语,“迷信嘛这不是?她没意识到这一点吧?”
“不能?”
“不,能。可以,在这件事上确实可以。”小孩回答,指着她握着的手,“我想可以。你这血是她给的,送给你的,所以怎么用是你的事。你要是希望它能够治好你想治的病,那它就能治。道理就是这样。”
“没觉得有什么道理。”
曲秋茗低声说着,觉得现在这场景似曾相识,“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吧?如果我给阿库玛用了,她不会……变得和你,和守宫,还有,和夏玉雪那样吧?”
“您觉着我们有什么问题吗?”
“怪人。”
“或许吧,但至少是活着的怪人。”小孩笑了笑。
曲秋茗不予置评。
“我……”
她犹豫着,又一次问这个昨天才问过守宫的问题,每次都不想问,每一次问都是一次折磨。但每一次都要问,“我……曾经见过,有人拥有了血,结果……还是死了,并且那很惨烈。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谁呀?”
“我不想提名字。”
“这样啊。”小孩听了,思考起来,手指又点下巴,“你这样说我就知道了。不想提的,一定是曾经关系很好的。我刚转职那一阵,的确是听到过一些传闻。这么一来,你说的那人是——”
“想到了就放心里。”曲秋茗打断她的话,“就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行啊,如你所愿。那么……我猜,是因为他当时没经过那女人同意就抢了血吧,或许还做了些让那女人挺不爽的事。所以遭报应了呗。不过,我猜如此安排,本质上就是为了玩一玩人吧。觉得这个结局对他不错,挺好,就用了。”
“就这样?”
曲秋茗感觉这回答似曾相识,“守宫昨天也是这么说的。”
“是吗?那应该就这样吧。”
“我发现你们回答从来都不给准数。”
“世事难预料。”
“如果我给阿库玛用血,阿库玛会不会遭遇什么不幸?”
“这不会吧?”
对面人皱眉,思索假设,“她和那女人没什么直接过节嘛。我觉得那女人挺喜欢她的,应该不会让她去死。至少不会因为喝了血就去死。”
“为什么?”
“你想想这种情节:你把血喂给她了,你以为她能活了,结果她死了。有意思吗?”
小孩耸耸肩,“我觉得挺有意思,但她一定不这么觉得。要是这种事真的发生,那对她来说绝对是非常令人不满意的结局。”
“所以,她确实凭自己喜好在决定别人生死,是这样吧?”曲秋茗隔着栏杆,冷冷地望着小孩,眼神定定地渗人,“她凭什么那样做?她有什么资格?”
“人家可是——”
小孩欲言又止,想了想,反应过来中断话语。
“什么?”
“没什么。”
“我知道她把自己当成了什么,她想对这世界上的人做什么。”
少女低头看着自己身前的物件,继续自言自语,似乎是在对那声音说话回答,“她想控制每一个人,让每一个人都按她的想法行动。想让谁死,想让谁活,都要听她的。去哪里,做什么,说什么,为什么,也都要听她的。她想控制所有人。”
“但我不会让她称心如意。”
曲秋茗继续说,咬着牙,攥着的手越来越用力,“她控制不了我,即便可以,我也绝不会接受她的控制。即便这反抗的想法也由她所创,我也要视为自己所有,并坚持这种反抗。我一定要凭我自己的意志,来过我自己的生活。”
“精神可嘉。”
小孩如此评价,“那么,回归现实问题,你不打算用她给你的血去救阿库玛了?”
“我做我自己的选择。”
曲秋茗回答,松开握紧衣衫的手,神色逐渐平静,“总之,谢谢你的指点,今天来这也不算是毫无收获,就这样吧。”
“不客气。”
“我想也请你给那女人带句话的。”她一边说,一边转身,准备离开,“但是,看来你是要烂在这一辈子,所以算了吧。”
“好消息,我很快也要出去了。”
女童自鸣得意地笑着,看着她,“不是转移到别的牢房,就是出去,无罪,重获自由。回我的工作场所和我的同伴一起继续我们的工作。真遗憾,我开始喜欢这地方了。”
“随便吧。”
曲秋茗背对着她翻了个白眼,迈步离开,“别碍我的事,多杀点下流胚。祝你们好运。”
“也祝你好运啊。”
红兜帽小孩看着她的背影离开,微笑着,结束这次对话,“新发型挺好看的其实。”
卡罗尔·威斯克斯独自一人坐在友弟德号的船舱中,又给自己点上了烟,默默地抽着,等待冈田片折回来。她没等多长时间,冈田片折将与力官送离了码头就立刻返回,她宁愿多等久一点。
船上的医生走入舱房中,反手将门带上。面对着她,一言不发,情绪低落。她自己也没说话,不太敢说话。但也不能一直这样僵持,是吧?该说的话还是得说,该做的事也还是得做。一件事一件事来吧。
卡罗尔长长地吐出一团烟,借机叹气,将眼睛上的白纱取下,用红红的眼睛看着对方。
“别这么难过吧,冈田医师。”
她终于开口,用自己都觉得勉强的笑容宽慰,“乐观点想,至少两件事成功了一件,虽然让我损失了一只烟斗,但也算有所收获,已经完成一半了呢。”
“那另一半呢?”
冈田片折背靠着门,声音低低地询问,“我不理解。为什么船僮杀了人,可以被释放。阿库玛没有杀人,却要死?”
“我觉得这个问题需要从两个方面回答。”
自己扯什么呢,“船僮杀的人本身风评不佳,受害者是信外来宗教的外国人,当地机关对这类群体早已颇有微词,所以有人愿意为凶手说情就顺水推舟。阿库玛则把本地的贵族和官府全得罪了,他们不会放过她。”
“我们可以怎么办?”
对面的翻译看起来对她这一通分析并不感兴趣,直接发问。
“没办法,奉行所指望不上,这都不归他们管了。城代那边……”卡罗尔想了想,最终耸耸肩,“我觉得我们也算尽力了吧。”
“我是问你怎么办,卡罗尔。不是让你选择放弃。”
医生抬起头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些许不满,“你已经想放弃了吗?反正你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船僮的命已经保住了,那阿库玛对你来说是不是就可有可无?”
“这么说可不太恰当。”
她嘴上否认,“我也确实一直在想办法帮她嘛。”
“对,是这样的。”冈田片折叹了口气,失望,“那再想想办法,再帮她呀?”
“嗯……”
这还能想什么办法?说点废话吧,“分析一下,我们现在主要的麻烦是那位三好大人不愿意放人,对吧?那么,我想如果我们要让阿库玛被释放的话,首先得解决这个问题。冈田医师,您对这个人了解多少?”
“他是个纨绔子弟。”
冈田片折说,“我以前没怎么见过他,但我挺讨厌这人的。他靠着他叔叔三好长庆的势力在这里无法无天,这人很麻烦。”
“我们认不认识什么人,可以对他说些什么?”
“不,我想没有。”
摇头,“他在这里虽然并不担任什么职务,但是家族势力强盛,很少有人愿意招惹他。他本人也不是会愿意听别人劝的……”
“那,我真是想不到什么主意了。”
卡罗尔走完流程,表示放弃,“咱们从其他方面思考思考吧。”
“我想到一点。”
冈田片折突然眼睛一亮。威斯克斯就担心这个,对方有主意了,并且一定不是什么好主意,“这个人,虽然不听别人的话,但他叔叔的吩咐一定会服从。听说他叔叔长庆对他这种跋扈的性子也挺不满意的,我们可以让三好长庆来劝一劝。”
“可是,那位不会愿意见我们吧?”
“对,肯定不会。”
冈田片折开始思索,靠在门边上低着头,在脑海中构思计划,“他是个大人物,曾经可以和足利氏争权。但是现在长庆本人年纪也大了,更希望安度晚年,处事作风也有所收敛。他也在试图同幕府和好如初。卡罗尔,你还记得伊东先生吗?”
“呃,记得。”
卡罗尔就担心这个。对面人又开始把工作和非工作状态搞混,把私事和公事交叉了,“出云介先生的上家,在我们这里买火器的客户。怎么——你不会打算去找他吧,冈田医师?”
“他是足利氏的家老,地位很高。即便是过去三好家与足利氏对立的时候,三好长庆都对此人十分敬重。”
冈田片折对她说,每个字都在印证她的猜想,“如果我们可以让他出面,向长庆提点几句话,也许长庆就会关注到这件事,会让他的子侄妥协。”
“所以你确实打算找伊东先生了?”
“是的。”
对面人点头,“他能帮我们。”
“如果你问我的意见——虽然你没问——我不赞成这个做法,冈田医师。”
“为什么?伊东先生能够——”
“——能不能够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又是另一回事了。”卡罗尔打断她的话,叹了声气,“我觉得他不会愿意帮我们。”
“为什么,我们和他不是有生意往来吗?他有求于我们,也会接受我们的请求。这老先生平时人还挺不错的。”
“冈田医师,你应该还记得出云介先生来谈生意的时候说了什么。”
卡罗尔对她用尽量冷静的语气分析,抽了口烟,“我们和伊东先生的交往是秘密的。你现在去找他,让他帮我们说情。从他的角度思考,阿库玛对他来说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囚犯,他一定会担忧这样做会令别人怀疑他与我们之间存在什么联系,担忧会有人因为这种怀疑从这个角度开始调查,最终导致和我们的交易曝光。他当了那么多年的官也不蠢,不会意识不到这种风险。”
“……”
对面的人沉默。
“再者说,我们根本就不被允许见伊东先生。”
卡罗尔又说,想彻底打消对方这个念头,“有事只能让出云介先生转达,我敢肯定这位也不好说话。”
“……”
冈田片折倚靠着门扉,低下头,似是被说服了。然而立刻又重新看向她,似乎是想再努力一下,“至少尝试一下,卡罗尔,这总是一个办法呀。就算要让我放弃,也该在尝试过所有努力之后再放弃。我去找泷川出云介,也许他说不定还真会同意呢。”
“凭什么呢,冈田医师?”
卡罗尔又一次否认。她知道自己的否认有理有据,但总是否认对面这个人,还是令自己感觉不快,“不能只凭真情实感呀。不能贸然尝试,这事第一次不成功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就算真想让他们帮我们,也必须要给他们一个回报,足够丰厚以至于令他们愿意冒险。”
“或者威胁。”
冈田片折的双眼罕见地阴沉了一瞬,“他们不是希望交易保密吗?”
“人家不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卡罗尔·威斯克斯笑了一下,“这招不会管用的。真用了这招,我们的生意也别想继续做下去了,我们的命怕是也保不住了。”
“唉。”
对面人无力地靠着门,神情颓丧。长长的一声叹气似是带走了支撑身体最后的余力。再开口,声音已变得微弱,“真没别的办法了,卡罗尔?”
“我想不到。”
卡罗尔吸着烟,回答。
“那么,再做最后一个尝试吧。”重新抬起头,那双眼中已满是承认失败的无奈,“我去找我父亲。”
“……真的,你要那样做?”
威斯克斯听到这个答案,握着烟斗的手僵在半空。她看着对面的人,对上一双令人难过的眼睛,“可……你已经很久没见过你父亲了。”
“自从跟你在一起之后就没有了。”
对面的人回忆了一下,苦涩地微笑,“每次回来,停泊于此,也未再去探望过。”
“但是……这也不会有用吧……你父亲……他……”杰伊文学网
“至少尝试一下。”
冈田片折喃喃自语,“反正本来,看目前状况我也是必须得去见他一面的——”
——咚咚。
背后响起了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卡罗尔·威斯克斯反应很快地重新蒙上白纱布,冈田片折也立刻退到一边,保持安静。
威斯克斯在眼睛上系好纱布,眼前看东西又带了白茫茫的朦胧,始终还是墨镜好。
她伸手动作,示意冈田片折询问。
“誰かいる?”
日语。
“冈田小姐,我是夏玉雪。”
汉语。
卡罗尔·威斯克斯不需要翻译就能听懂姓名,听到这名字觉得心里更烦了。
一件事一件事来好吗?
第一件还没解决呢,第三件怎么就找上门了?
第三件还根本不关自己的事。
“夏女士,您有什么事吗?”冈田片折没看她,对门发问。
“我来找威斯克斯船长。”
门回答。
她也不需要翻译来听懂自己的名字。威斯克斯现在心情差到了极点,又是麻烦,更多的更难解决的麻烦。
算了,不管了。
她伸手示意翻译开门,同时在面对门的椅子上摆起姿态,又把烟斗叼上了嘴。
推门而入,自然不会是别人。
“夏女士,欢迎光临。您有事需要我效劳?”
她满脸堆笑,有什么事自己还能不清楚吗,当然就是要问昨天开会的事了。冈田片折还在场呢,这等会怎么解释?她在心里咒骂起昨日见面的出云介和守宫,让自己牵扯进了什么烂摊子?
冈田片折的翻译不似往常那样刻板,这令对面穿白衣的人注意了一眼,而后开口。
“威斯克斯船长,我确实有件事需要您效劳。”
“您说吧。”
她预备面对即将到来的惨剧,“如果我能帮到的,一定会帮。”
“您还记得……泷川先生吧?”
停顿来自翻译。
“呃……记得。”停顿来自自己,“是泷川出云介先生?半个月前和我的一位客户一起来的那位日本男士?您认识他?”
全是废话的问句。
“不是非常熟悉。”
对面人说,语气游移不定,和翻译一样,“但是,对,就是这位男士。我现在有事需要找他,希望能和他面谈。不知道您能否与他取得联系,替我转达请求?”
翻译等待着她的回答。
怎么回答?能还是不能?
“好,没问题。”卡罗尔思考许久,做出选择,觉得自己的点头很沉重,“我应该可以写封信过去,我会尽量尝试。但,首先,您能否告诉我,您找他所为何事?”
“……我希望能亲口对他说明。”
对面没给出具体答复。
“当然,如果您希望如此的话。”微笑,掩饰内心忐忑。卡罗尔借着纱布的掩护,目光一直不停地注意冈田片折的表情,斟酌着自己的语句,“但,夏女士。如果我不事先向对方概述的话,或许出云介先生会有些顾虑。”
她希望对面的人说出她早已知晓的缘由。因为只要说了,那么冈田片折就知晓了,不是通过自己知晓,那就和自己无关。自己就不必再被诘问。
说吧,您这位麻烦的客户。
说出来,然后您二位有什么事就自行解决去吧。
我们还有我们的麻烦需要处理呢。
“我相信他无论如何都会愿意见我的。”夏玉雪回答,始终还是没说,“您就替我这样转达吧,威斯克斯船长,帮我这个忙。”
谁又来帮我?
“那好吧。”威斯克斯勉强地同意,“那我就把您的原话带到好了。他……现在应该和他的未婚妻一起,在京都。我想我写信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他并不和未婚妻一起,也不在京都。这点自己同样心知肚明,但演戏就必须全套演完。
“我可以等,但还是希望尽快。有消息请给我回复。”
夏玉雪不动声色地说着,目光注视着商人,令她感觉初秋的早晨有几分寒意,“谢谢了,威斯克斯船长,还有冈田小姐。”
“不客气。”她刻板微笑,“您要走了吗?不再多坐一会?”
“不必。”
对面人转身出门,“您二位看起来还很忙,我就不打扰了。”
“慢走。”
看着眼前人离开,卡罗尔·威斯克斯终于松了口气,但也没敢松太多,冈田片折还在呢。对昨日之事毫不知情的冈田片折。
人走了。
但门还没关。
对面,不知情的冈田片折看着门外尚未远去的身影。
而后看向她。
卡罗尔从那眼神中察觉到莫名其妙的疑惑,直觉这突如其来的麻烦还未完全解决。
果然,冈田片折开口询问了。
“你真会转达?”
“嗯。”
“可是夏女士认识泷川出云介?他们怎么认识的?上次出云介的确问过我一些和她有关的问题,但夏女士又是怎么认识他的呢?”
“别问我,冈田医师。”
卡罗尔·威斯克斯双手一摊,白纱下的目光偏转,躲避对面的眼神,“我对此不关心。反正夏女士说希望我转达,那我就转达。至于其他的,不关我事。”
很遗憾,对于亲近的人来说,彼此的心思用纱布遮掩还是不太够。对面人注意到她的窘迫了,眉头皱起,又望向门外,又望向她,
“说起来,我现在开始觉得奇怪,当时出云介为何要问起夏女士的情况。”
她说,语气冰冷,似乎是在工作状态,“好像他们两人对于彼此都有了解,是不是以前有什么关系?知道一些但又不是知道很多,所以才要问,才要见?”
“冈田医师,这问题可真的不能问我。”
卡罗尔没法对眼前人说谎,只能勉强应付,“我也没法给你任何答案呀。”
冈田片折盯着她。
“你有什么对我隐瞒的吗,卡罗尔?有还是没有?”
“呃……”
她选择放弃,算了,本就是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何必费力,仁至义尽了,“……如果我说有的话,你能别问我是什么吗?”
“……”
冈田片折看着她,表情复杂,终究叹了口气,“算了,不问你了。你这商场上的话术我也不是没见过。我直接去问夏女士吧。”
她说着,就要跟着走出门外。
“哎哎,冈田医师!我不建议你这样做呀!你问太多她会怀疑我们和出云介之间是否存在联系。商业信息要保密的!”卡罗尔·威斯克斯坐在原位,看着她离开。出言表达自己的想法却又没上去阻止,“这事与我们无关。我们不是还应该继续探讨我们自己需要解决的问题吗?”
“等我回来,我们要探讨更多需要解决的问题。”
对面的人说完这句话,就从门口消失了。
留下她一个人坐在船舱里。
完了。
商人愣在那,没有任何动作。
“Whatever.”
她喃喃自语着,扯下眼上的白纱,决定懒得再管。现在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哪想到还会越来越多。卡罗尔·威斯克斯又吸了口烟,揉揉自己的眼睛,被烟熏得发酸,“Troublerandtroubler,indeed.”
越来越麻烦。
“夏女士!”
在对方走下友弟德号,行在码头上的时候,冈田片折追上了夏玉雪。
白衣女人回头看着她。
“还有事吗,冈田小姐?”
“您……”
冈田片折话说到一半,住了口,似乎始终还是想起了方才商人的提醒,又似乎是觉得那问题有些唐突。便转变话语,“……您找出云介先生,是为了什么事情?”
“我说过我希望当面对他说。”
夏玉雪又一次拒绝。
“和阿库玛有关吗?”
她凭直觉问。问对方问题,却同时把自己的心思表现给对方。
“……对,和阿库玛有关。”
这次回答了。
“这样。”
冈田片折抿了抿嘴唇,心里盘算了一下,抬起头继续说,“如果您找那位出云介先生,是希望他能够帮助解决阿库玛的问题。那,我想给您一个建议。”
“是吗,说吧。”
夏玉雪看着她,回答。
“我在这里和京城都生活过一段时间,对出云介先生这个人有一定了解,我知晓他的身份和地位。您向他提出的和阿库玛有关的请求,他很有可能会因为这些顾虑选择拒绝。”
冈田片折小心地选择话语,始终还是出于工作顾忌不想透露不应当透露的信息,“第一次不成功就不会有第二次机会。所以,如果您确实要找他的话,我觉得您必须事先想好要为此给他什么回报。必须是充足的回报才能令他同意为您提供帮助。”
这建议正是方才别人说给她自己听的,现在自己又说给另一个别人听。冈田片折不知为何心中会有这种想法:面前的人,心中在构想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计划,因而需要一模一样的建议。因而希望对方能够替代自己,做出自己无法去做的行动。
达成自己无法达成的目的。
“这样啊。”
对面的夏玉雪轻轻微笑,看着她,“谢谢您的提醒,冈田小姐。您说的我早已想到,我也已经准备好了充足的回报给他。请别问是什么。”
“嗯……好的。”
冈田片折看着她的笑容,想说更多话,又觉得没什么可再说的,便只是点了一下头,“那么,卡罗尔的确会联系这位先生和您见面,夏女士。希望您能够让阿库玛获得自由。”
“她会的,您放心吧。”
白衣女人简短地回答,目光一转,看向旁侧,“哎,冈田小姐,是秋茗来了。”
冈田片折抬起头望向城市的方向,便见果然是熟悉的人走向这里。
“刚才我和您以及威斯克斯船长的对话,不要对她说。”
身边人暗暗提醒。
“好的。”
她轻声回答,看着曲秋茗慢慢地走来,察觉到少女的眼中有失落的神情。那失落似与自己不久前的失落如出一辙。
曲秋茗来到站立在码头上的两人面前,停下脚步。
然后靠近冈田片折。
没注意到站一旁的夏玉雪。
“秋茗姊妹,怎么了?”
冈田片折看着她的模样,关切地询问,“你看起来遇到了什么问题,发生什么事了?”
曲秋茗低垂着头颅,鬓边几绺卷发随海风飘动。
而后凑近冈田片折,双脚突然虚脱,无力地瘫在她的身上寻找支撑,双手环抱住她的腰,脸埋在她的肩膀前,让她感觉到头颅的重量。
“嗯……怎么了?”
冈田片折接受她的倚靠,感受脸颊上传来她卷发的撩拨,询问。这场景有点尴尬,尤其因为身边默默传来夏玉雪的目光,盯得她不舒服。
“他们把阿库玛带走了。”
抱着她的曲秋茗闷声闷气地开口回答,声音微弱,“我刚才去了奉行所的牢房,阿库玛已经不在那了。他们说,她被带到别的地方关押了。”
“我……我已经知道了。”
冈田片折说。
“他们说那里归城代管理,这城里的城防长官。那的牢房是军营所属,那里规矩很严,我们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轻易探监了。”
“这,我也已经知道了。早上我们请与力官来这,他就已经说了这些情况。”
“她会死的。我们以后怎么办?阿库玛该怎么办呢?”
少女在她的怀中询问。
“我……”
冈田片折愣愣地,犹豫着回答,“我……想这样的话,我得去找城代大人了。去请他开恩,准许我们给阿库玛继续治疗。”
“你?”
曲秋茗抬起头,望着近在咫尺的,一张看起来满含心事的脸,“可……那长官会同意吗?会允许吗?你认识他吗,冈田小姐?”
“对,我……我认识他。虽然,秋茗姊妹,我也不能保证他会同意,但……”
冈田片折的眼睛望向一边,眼神中情绪复杂,“……至少尝试一下吧,祝我好运,他应该会见我的。秋茗姊妹,这里的城代大人,他是我的父亲。”
晶晶走到唐三身边,就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向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唐三双眼微眯,身体缓缓飘浮而起,在天堂花的花心之上站起身来。他深吸口气,全身的气息随之鼓荡起来。体内的九大血脉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的交融,已经彻底处于平衡状态。自身开始飞速的升华。
额头上,黄金三叉戟的光纹重新浮现出来,在这一刻,唐三的气息开始蜕变。他的神识与黄金三叉戟的烙印相互融合,感应着黄金三叉戟的气息,双眸开始变得越发明亮起来。
阵阵犹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动声在他身边响起,强烈的光芒开始迅速的升腾,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衬在他背后。唐三瞬间目光如电,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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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轰”的一声巨响从天堂花上爆发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不远处的天狐大妖皇只觉得一股惊天意志爆发,整个地狱花园都剧烈的颤抖起来,花朵开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气运,似乎都在朝着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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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色大变的同时也是不敢怠慢,摇身一晃,已经现出原形,化为一只身长超过百米的九尾天狐,每一根护卫更是都有着超过三百米的长度,九尾横空,遮天蔽日。散发出大量的气运注入地狱花园之中,稳定着位面。
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祖庭,天狐圣山。
原本已经收敛的金光骤然再次强烈起来,不仅如此,天狐圣山本体还散发出白色的光芒,但那白光却像是向内塌陷似的,朝着内部涌入。
一道金色光柱毫无预兆的冲天而起,瞬间冲向高空。
刚刚再次抵挡过一次雷劫的皇者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全都散开。而下一瞬,那金色光柱就已经冲入了劫云之中。
漆黑如墨的劫云瞬间被点亮,化为了暗金色的云朵,所有的紫色在这一刻竟是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巨大的金色雷霆。那仿佛充斥着整个位面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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