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则跟着两辆普通的马车,马车里是随行的婢女侍卫,还有若干精壮马匹尾随其后。
那架势,好像此去火之渊,须得三年五载才能归家。
城墙巍峨高耸,诸多魅都女将迎风站在城墙上,目送七公主离开。
城门上方,芙白凝目远眺。
马车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云台雪山的尽头。
秋风萧萧,天地静寂。
皇城万里,江山凝画。
然而,这一日,因了七公主的离开,偌大的城池陡然空旷了许多。
这一次离别,不知何时相见。
也不知……下一次,再见洛紫时,她能否恢复如初。
暮色四合,除却守城卫士仍坚守岗位外,女将们已回营休息。
不知过去多久,一直陪在芙白身侧的净秋,犹豫了许久才道:“三殿下,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宫了。”
“净秋,你告诉我。”芙白眼望远处,踌躇着道,“七妹……会不会好起来?”
“当然。”净秋毫不犹豫地答,视线转至马车消失的方向,“我不敢说我有多了解七殿下,但有一点我却能确定。”
芙白转过头:“哪一点?”
过往的记忆,深入骨髓,从不敢遗忘。
那时候,被囚“兴安坊”,因不甘受辱,差一点自刎而死。
倘若不是七公主巧妙的计谋,她无法得到冀天放的垂青,更不可能以情说动那个铁血的将军,放自己去召集天下魅都死士。
没有七公主,她净秋,今时今日,也不可能站在这里,并有幸亲眼看到魅都从亡国,到重新站起来的这一天。
“吉人自有天相。”净秋深吸了口气道:“过去一年里,七殿下经历了非常人所能忍受的困境,一直以来,她都没有退缩过,她绞尽脑汁,想尽千方百计也要走出绝境……所以,她绝不是一个轻易认命的人。这一次,去往火之渊,不论会遭遇什么,我想,对七殿下来说,也是一次不可多得的考验。我们应该……坚信,她一定会像从前一样,重新站起来。”
“你说的对。洛紫从小便是一个坚强的孩子,独立而又骄傲,很少让母皇,让我操心……我不该怀疑她。”芙白垂下眼眸,面容有了些许的苦涩,“说起来,有时我这个做姐姐的,反倒自愧不如。倘若倒退回那个时候,一旦陷入绝境,换个位置,我未必能做得比她好。还记得,听闻七妹要嫁给景帝时……一度我十分震惊,生气,不但不理解她的做法,甚至还怀疑她是贪图荣华富贵,耽于享乐……现在想来,我……很惭愧……我,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好姐姐。”
城墙憔柳,叶落归尘。
风寂云过,天地肃杀。
芙白的话,隐没在风中,带着哀怨的余音消逝。
净秋看着芙白,她一袭月华白衣,长发飞扬,明明就是昔年那个只身闯荡江湖,豪气干云的女子,然而,世事巨变,爱恨离愁,生死变迁,逐渐将她改变,她变得患得患失,变得容易悲观消沉,而这一切改变,她却浑然不知。
风穿过芙白腰间的笛,低鸣哀泣,仿佛在替主人哭诉这离别的愁绪。
不再犹豫,屈膝一礼,净秋低首,神情肃穆地道:“三殿下,请恕净秋直言。”
芙白怔怔回头——
“魅都女国,若要崛起,前路漫长,还望三殿下,不要因七殿下暂时离开,便心灰意懒。”净秋一个字一个字,掷地有声:“先皇遗愿,不可违背。七殿下不在,三殿下您誓要带领魅都,走上振兴崛起之路。倘若连七殿下都一蹶不振,那我魅都女国……将以何面目生存于世?”
鸿雁高翔,天际风云变幻。
“倘若连七殿下都一蹶不振,那我魅都女国……将以何面目生存于世?”
那样的话,余音清越,飞跃高空,震慑了心里某根弦。
肩膀一震,芙白深吸一口气,眼里陡然有了复杂的神色。
报仇,复国……之后,她该做些什么?
难道是……站在这里,徘徊犹豫,沉溺于自责与难过之中,却始终不肯朝前迈出新的一步?
这样的自己,还是那个英姿飒爽,威震江湖,果敢决断的“铁笛公主”么?
眼里的离愁,倏然远逝。
芙白抽出笛子,五指灵巧一转,笛子贴上唇畔。
陌柳高墙,轻袍将军,白衣公主,一个目光辽远,一个笑容桀骜。
“净秋,我来吹笛,你来和歌,如何?”
微愣一下,净秋了然一笑,一震衣袍,人已飞上墙头。
笛音萧萧,歌声亦萧萧,交错激扬,窜上云霄,惊了鸿雁,震了城墙下百万魅都女儿的心。
“笙歌醉梦上高楼,一丈红尘万古忧;
“千秋万代女儿泪,且歌且行送秋风。
“送秋风,愁尽弃;
“愁尽弃,新曲且莫唱别离。
“帝王将相女,顾盼有相逢?中间留连意,画楼几万重。
“奈何江山生倥偬,死生知己两峥嵘。
“宝刀歌哭弹指梦,云雨纵横覆手空。
“凭栏无语言,低昂漫三弄:问英雄、谁是英雄?”
十月金秋,锦芜城,偃月国帝都。
霜华秋露,天寒肃杀,却掩不去那份属于“和平之都”才有的热闹与繁华。
历经十四天,马车行至离皇宫最近的街道时,已近黄昏,冷夙下令停车留宿一晚再赶路。
找了家客栈,要了天字号房,安排好每个人的房间,等到晚饭端上桌时,洛紫已抵不住连日来的奔波劳累,沉沉入睡。
随行婢女本欲叫醒七公主,冷夙没有多做解释,便命她们下去歇息。
他则留在房里,一个人自斟自饮。
他既没有去看身侧熟睡的洛紫,也没有去看桌上香喷喷的饭菜,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他只端起酒杯,一杯又一杯,中间不曾停歇。
他的手指修长好看,骨肉匀称细腻,指甲干净饱满,天生便是抚琴的妙手。
然而,一想到这双手接下来要做的事……他便有一些犹豫,可能……不止犹豫,还有些心烦意乱……他活到二十五岁,从来没有这么心乱过。
陈年的烧刀子,可能不是最好的酒,却能令他多些摘下面具的勇气。
他摘下面具的时候,余光便看到,窗户上的纸晃了晃。
咄地一声,飞镖钉入柱子时,他已整个人纵跃过桌子,敏捷而又迅速,拆开了来人送的信。
“南蛮王携鲤郡主明日到达锦芜,偃月皇帝摆酒设宴,意欲与南蛮联姻,南宫羽已封王,恐难拒绝皇帝美意。公子,明夜此时,便是良机。容昭留字。”
一封信看了许久,他才转头,看向床上的女子。
即便是沉睡之中,即便心性已回归孩童,单单是那一张脸容,便已凛然不可接近。
“云台雪山染青黛,绿意翩然跌人间;玖夜蓝湖芙白笑,洛紫千虹倾城颜。”
七位公主中,也许她并非最美的那个,却是最无可替代的存在。
遗世而独立。
她的清傲,她的尊严,她的倔强,她的聪慧,甚至是喜怒哀乐,一举一动,已然在他心里打上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金钱,名望,地位,权力……所有凡人渴望的东西,他都曾拥有过。
然而,红魔圣君除后,他陡然失去了目标,人生陷入了前路无望的旷野荒漠,他感觉到了迷路的痛苦……与不甘。
而洛紫……却不一样,她靠自己赢得了命运的垂青,她将会有新的开始,她的每一天将会鲜活而又明媚,那将是与他背道而驰的另一条路。
到头来,人生苦短,天地广袤,他将再次孑然一身,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孤独到死。
背道而驰……孑然一身……孤独到死。
他的手指开始无端地颤抖,指尖仿佛也要被胸腔里的烈焰点燃吞噬。
天性里夜魔的血,万马奔腾般复苏,从血管里迅速流入四肢百骸,渗透进身体里每一个角落。
他看起来仍是那么阴柔而高贵,却始终带着异乎寻常的理智。
他比谁都看得明白,世间任何的魔……都避不开毁灭的命运。
而他,绝不要在那样的命运降临之前,便错失任何与她开始的机会……反而,他想在那之前,抓住一些什么……好证明,他曾活生生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他一旦确定自己想要什么,便会拼尽所有得到。
哪怕他的第一个敌人,便是——南宫羽,哪怕会亲手断绝凡人眼里所谓的‘情义’,他也……在所不惜。
“不,不要走!”
“不要走,等等我!”
一声声痛苦的嘶喊突然打破沉寂,他回过神来,立时坐到洛紫床前。
她似是做了噩梦,脸色苍白,汗水濡湿了头发,他不由柔声唤她:“小芙,我在这里,不要怕。”
朦朦中,洛紫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陌生……但出奇好看的脸。
她瞪大眼睛,怔住了。
脸上露出了孩子一样,出于对极致的美丽……感到由衷敬畏……而产生的窒息又好奇的表情。
“你是谁?走开!我不认识你!”陌生的感觉终于令她害怕,她抱住膝盖,退回到床的最里面,“走开!我不要你!夙哥哥!我要夙哥哥!”
自从离开魅都后,她的记忆消散的更快。
她时常弄不清她叫什么名字,到底是‘小芙’,还是‘洛紫’。
她谁也记不住,唯独记住了“冷夙”这个名字。
戴着青铜面具的夙哥哥,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望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冷夙重新戴上青铜面具,又将额前的发悉数拨下,回到原来的样子,朝着洛紫柔声道:“小芙,你看看我是谁。”
他说完,又像变戏法一样,将面具拿开,露出那张震慑她的脸。
原来,戴着青铜面具的夙哥哥……是个大美人啊。
她还一直以为……他长得好丑呢。
他不过轻轻一笑,洛紫先是一愣,而后哇地大哭一声,破涕为笑,断断续续地抽泣:“夙哥哥,真讨厌!小芙还以为夙哥哥走了……不要小芙了!”
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噙着泪水,望着他,那样的楚楚可怜……与从前那个清傲而又倔强的七公主……判若两人。
他心上有根弦,忽地断裂开来。
原来,让一个人忘记所有,让一个人眼里只有自己。
——是如此残忍冷酷却又令人甘心堕落的感觉,好像明知是致命的毒药,是噬骨的罂粟,是摧毁的真火,也要不计一切后果去尝试。
“夙哥哥,你真好看。”她用力揉着眼睛,生怕眼前的一切会不见了,孩子气地死死抓住他的前襟,把眼泪鼻涕蹭满他一身,一声声道:“夙哥哥不要走!夙哥哥走了,小芙会好孤单,好难过。夙哥哥不要走,好不好?”
“我不走。”冷夙轻抚着她的后背,一个字一个字道,“夙哥哥……会一直在小芙身边。”
宛如小猫哀泣的哭腔渐渐低下去,怀中的身躯,仍在瑟瑟发抖,触手却是异样的柔而暖。
他一点点抱紧她,像要把她揉进骨头里。
伸展开修长十指,插入她密如绸缎的发丝中,鼻端嗅到了阵阵芬芳,清雅和煦,好似锦芜城的夏天再次到来……
夜深风徐,他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再动弹。
深长好看的眼眸里,冰封了二十五年的冷与漠,渐渐被奇异的温暖驱散……他从来不知道,依恋一个人,是这样刻骨的滋味……
这一夜,他在一声又一声无言的叹息中,望着她满足甜美的睡颜,再也合不上眼。
羽王府。
古雅华贵的房间里,南宫羽似乎十分疲累,闭着眼睛,半边身子撑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
他的手边放着笔,一旁的白纸上,却空空没有一个字。
不知过去多久,有丫鬟进来点灯,以为他睡着了,便拿了毯子要来给他盖上。
这段日子,每到晚上,羽王便要坐在桌前写字,没有人知道他写什么,却都清楚,每隔一段时间,必有人出门替他送信,却又不知,那些信都送去了哪里。
羽王……很少说话,说起话来爱调侃,喜欢微笑,有点懒散,是一个温柔却不可捉摸的人……据说小时候因为复杂的原因,被送去了另外一个国家,直到那个国家换了新的主人,才得以重新回到皇宫。
对于这个新近加封爵位的羽王,丫鬟了解地不多,却莫名总有些说不出的敬畏与胆怯。
察觉到了异样,南宫羽张开眼睛问:“几点了?”
“回主子,酉时刚过。”丫鬟怯生生拿着毯子,犹豫着是不是直接走掉。
年轻的羽王却站起来,自然地接过毯子,柔声道:“去备马,我要出门一趟。”
“是——”丫鬟应声出门。
“等等——”
忽地又被身后的人叫住。
南宫羽问道:“今天晚上,有哪些人会来参加宴会?”
他所问的……自然是指除却本朝大臣以外的人。
丫鬟聪明地答道:“除了南蛮王,鲤郡主,和跟随的侍卫外,听说还来了不少轩秣王朝的使臣。”
“轩秣王朝么?”丫鬟走后,南宫羽有些疲倦地自语,“果然还是来了——”
瑟瑟秋风下,一座肃穆庄严的府邸隐隐出现,牌匾上“尹府”二字,中正规矩。
纵马而来的男子,器宇轩昂,额环光耀,利落下马时,袖中的剑露了一点森冷玄色的光。
那剑……是皇帝赐给羽王的宝剑。
门口的侍卫们,认出了这把剑,呆了一下后,纷纷跪地拜见。
门外的动静惊了里面的人,锦衣的公子远远地便出屋迎接,拱手笑道:“我还以为是谁呢,竟然是你这——”
臭小子,三字尚未说出,他陡然记起面前人的身份,不由咳了下,挥退一旁的下人,这才在南宫羽肩膀上敲了下,继续道:“小子,回宫的时候不打个招呼,进了‘羽王府’,居然连面也不肯露一下。我看你,是不打算认我这个老朋友了。”
南宫羽笑了笑,不但不介意他的玩笑,还搭上他的肩道:“尹尚,我们也不过几个月没见而已,你何故大惊小怪?我本以为,大婚后,你会有所改变。今天,我有点失望了。”
“五十步笑百步,你同我又有何分别?你如今都是封了王的人,却还是这么的嬉皮笑脸……”尹尚眼角微扬,畅快地笑着,拖了南宫羽的肩膀,便进了院子右侧的阁楼,“其实,你回来后,我本想去找你,但一想到你如今的身份,我倒宁愿不见了。”
“为什么?”南宫羽撩开袍子,坐下来边倒茶,边温雅地道:“啊,我忘了。你如今已是有妻室的人了,听说你最近又加封了官职,官至正一品,自然不能再跟从前一样,为所欲为了。”
“说实话,我不是为了别的原因不去找你。不过是……怕和你交往过密,会被声名所累。”手里的茶杯停了停,尹尚沉吟了下,看着南宫羽,苦笑了下道:“你知道,声名最累人,慢慢陷进去……就很难再出来了。”
他喝了茶,望着窗外的浮云,眼里有淡淡的怀念:“你住在天菖将军府上的时候,每次父亲密派我去见你,虽然我奉命不肯透露身份,但那时我们都还小,你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我们在一起玩耍,吵闹,最是无拘无束。直到后来,轩秣王朝发生了内乱,偃月皇室又出了内奸,父亲怕我暴露身份,会被轩秣王朝的人察觉,便不再允许我去看望你。”
“可是,我却很快知道了你的身份。”南宫羽轻轻吹开茶上的沫,接过话头道,“因为,我突然听父亲说,我并非将军府里的孩子。我本不姓陌,而姓南宫。我……不过是一个质子。而我真正的父亲,远在青河的另一边,跟我隔了很远很远的距离……而你,自然便是被父皇派来与我作伴的,虽然每年只能相聚短短一个月,但我们却是那么的要好……最奇特的是,竟然有很多人,并不晓得我们的关系。可父皇临逝时,还是不肯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派你来看望我。”
“我一直不懂……”他说的很慢,每说一个字,心里某个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可他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来,“当年既然能把我送走……又为何要派人来看望我?空留一份牵挂,岂不是累人累己?”
他的眼睛,隐在缭绕的水雾后,弯起一个弧度,好像秋泓,盛着黑宝石的色彩。
“所以这世界的事,很奇怪,也很荒谬。”他放下茶杯,视线转向窗外,手指在桌上轻轻叩击着,“十五岁的时候,我明明还可以像从前一样,做个贵公子,打鸟赏花,衣食无忧。然而,听到那个消息,我却要放弃一切,重头来活。我还要……变得强大,因为我若不强大,便无法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每过一年,我便强大一分,直到我终于……完全掌握大局,便反而开始感激父皇了……若不是他,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能够想得如此通透,明白——实在不容易。”尹尚转过头来,望着南宫羽,眼里有无言的钦佩,“不愧是豁达之人。不过,我也想说一句,你若不是这么样的人,当初,我恐怕也很难在风吟的事情上,替你解围,还在‘比武夺亲’上,差一点误杀你。你啊你,实在是一个令人头疼的小子。”
南宫羽笑而不语,尹尚给他倒了杯茶。
两人慢慢说着话,不提防有人走到了身后。
啪啪啪,盘子、杯子坠地的声音,清脆刺耳。
南宫羽回头,赫然便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几个月未见,风吟瘦了些,头发绾了好看的髻,敛去了从前的活泼灵动,与尹尚成婚后,分明已是个稳重端庄的少妇。
可此时,她看到他,脸上的泪,便潸然落下。
话未出口,风吟已先哽咽,唇也咬出了血来。
场面一时尴尬,南宫羽措手不及,不知该说什么。
风吟咬着牙,远远望着南宫羽,一字字道:“我说你怎会输给尹尚。原来,都是你一手安排的。”
她又转头,盯着尹尚道:“而你,竟然也陪他一起演戏。”
“你们真会演戏——”她退后一步,望着面前怔住的两人道:“你们都当我是傻瓜吗?”
说完,也不擦眼泪,一脚踢开脚边摔碎的盘子,提了裙子就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坏了……被她听到了。”尹尚一向温文尔雅,这时也急得直擦汗,站起来道,“其实我的话还未完呢,当时我若非心甘情愿,又怎会上台跟你打?”
“既如此,那还犹豫什么?”南宫羽再度饮了口茶,“还不快去追。”
“那你……”尹尚欲言又止,毕竟对方放下身份来看自己,把老朋友晾到一边,终归有些过意不去。
“你不用管我。”南宫羽悠然靠回椅子上,“我知道你能照顾好风吟,所以才会放心地把她交给你。你可别让我失望。”
他仍是玩笑一般的说话,但在尹尚听来,字字万斤重。
眼前这个人,总是一副世外闲人的模样……却分明最在乎身边的人,常常在你浑然不觉时,便替你做好一切,甚至……宁肯被你误会,也不去解释什么。
就好像,那些本就是他该做……必须做,倘若不做,便无法原谅自己的事一样。
一阵风擦过耳际,锦衣的公子掠了出去。
不是走,也不是奔,而是……上乘的轻功。
看来,尹尚真的很在乎那丫头。
如此,他便放心了。
屋子里空了下来,游廊里响起丫鬟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间或几声画眉的啼鸣。
静静地坐了许久,直到天边最后一抹残云也被夜色吞噬。
他才一口饮尽杯子里的茶,而后,负手朝外走了。
他才走到门口,便听到了身后细碎的脚步声。
“陌羽。”
第一声叫出口时,还很平稳,尾音……却明显在颤抖。
南宫羽停下步子,回头朝着来人一笑:“丫头,是你。”
“陌羽。”第二声,夹杂了委屈。
“嗯。”
“陌羽。”第三声,已快要哭了。
南宫羽无奈了,望着风吟道:“叫了三声,总该够了吧?”
“不够,不够,永远都不够!”再也不顾自己的身份,风吟几步冲来,猛地扑入他怀里,握了拳头使劲捶他的肩膀:“陌羽,陌羽,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陌羽,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烂好人……你就那么急着把我交给别人?你是个大笨蛋,大骗子!你是这世界上……我最不想看见的人!我恨你!我讨厌你!”
她一边说,一边哭,肝肠寸断,上气不接下气,明明都是些愤恨的话,她却把脸埋入他的胸膛更深了。
她一连串说完,终于一把推开他,疾步往回走:“你还来看我做什么?我过的很好很幸福,我不要你管!你走,你走,去找你喜欢的人……我再也不要看见你。我一刻也不想再见你!”
“丫头。”南宫羽站在她身后,柔声道:“丫头,别哭。”
她背对着他,肩膀仍在簌簌颤抖。
他感到苦恼,不忍,心里有一丝隐痛……却说不出别的话安慰她,只能尽力让气氛不至于太伤感,倏然一笑:“你再哭,日后风行知道了,定要来揍我。你一定……舍不得他揍我。”
“我才没有哭,我只是眼里进沙子了!”风吟停步,望着天空,倔强地道:“就算大哥知道了,他也一定不会揍你。因为我哭,绝不是为了你。”
静默片刻,南宫羽叹息了一声:“丫头何苦说孩子气的话?伤人也就罢了,千万……别伤了自己。”
“孩子气的话……千万别伤了自己。”
从来,他都是这样待自己。
不论表哥是否在身边,从小到大,陌羽一直都是这样的温柔,与和气。
他做的那些事——
其一,在药楼密道遇险时,她被尹尚救走,而洛紫却是被另一个人所救,她知道,那个人,是陌羽。因为,只有陌羽是傅江的对手;也只有陌羽,才能令花槐对那件事缄口。
其二,比武夺亲会上,天台校场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暗部营里关押的一名犯人出来搅局。当时,比赛才刚开始,她就站在校场出口处,那犯人从九曲地宫里冲出,将刀架在她脖子上,并以她为人质要求皇上放他出宫,否则便要杀掉她!那个时候,是尹尚,以极快一剑替她挡下犯人的刀,而尹尚却为此受了伤。而更令她震惊的是,接下来,尹尚仍坚持以受伤之身,与陌羽继续比武。
在那样的情形下,陌羽还是输了。
她岂会不知他的用意?
只是等她明白一切时,已深陷进去,无法自拔。
她爱上了尹尚,可想起陌羽,心里还有着难以言说的……难过。
她难过,并非是因他替她和尹尚做主成婚的事,她难过的是……大婚的那一天,她没有正式与他告别,她也没有得到他的祝福。
她想要他的祝福,却又怕从此以后……便再难得到那样亲如兄长一样……温柔的爱。
她不能开口说出那个想法,只苦涩地问:“陌羽,你始终只当我……是妹妹,对不对?”
南宫羽没有回答,沉默已给了答案。
风冷荷花香,秋霜暮色寒。
等到冷风吹散了些心头的难过,风吟吸了吸鼻子道:“其实,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
“在我心里,你……是个从不轻易认输的人。可那场比武,尽管尹尚也受伤了,你却宁肯受他一剑,也绝不愿取胜。”
“丫头。”
“所以那时,我便明白了。”风吟垂下眼睫,低低叹了口气:“我只是……只是一直不肯承认,我只是……害怕而已。如今都说出来,我反倒……轻松了。”
“看来,是我想的还不够周全。”南宫羽靠在一旁的树上,轻揉着眉,长眉下乌黑的眼带着一些自责:“可我宁愿……你不知道的好。”
“你总是这样!”风吟拿帕子拭去腮边的泪,再抬眼时,已能平静地与那双深黑如夜的眼瞳对视,“你总是自以为是的……替别人安排好一切。可你知不知道,若换做是一个不了解你的人,恐怕会因此讨厌你。因为,没有人愿意被蒙在鼓里,也没有人,会请求你去替她承担什么。”
“可你了解我,所以……你没有讨厌我。”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南宫羽不禁也有些轻松了,把头枕在树干上,粲然一笑,“因为你和尹尚……你们真心相爱了,而我所做的一切……也没有白费。”
声音一分分低下去,他又转开视线道:“你和我,还有你大哥,我们在一起玩,一起长大,我们就像亲人。所以,你对我的感觉,并非男女之爱……我们之间,更多的是一些……亲人一样的……相互依恋和不舍。这一点,倘若你能明白,我便不会再叫你‘丫头’。”
风吟红了脸,有些哭笑不得,却无法否认。
望着她的神情,南宫羽长长吐了口气,仿佛心上压的石头,终于落下。
看看天色,时间不早了,该进宫赴宴了。
“以后,要乖乖的,听尹尚的话,别再偷偷往江湖上跑。”他柔声嘱咐,“倘若尹尚欺负你,我必回来找他算账。”
月亮探出了树梢,浅浅的光映着他的眉眼,仍是那么的清俊非凡。
风吟望着他,再度红了眼眶。
弹了弹袖子上的灰,南宫羽拔高了声音道:“尹尚,你还要偷听到几时?再不出来,我可要走了。”
树后走出一个锦衣公子,当然便是尹尚。
尹尚看着南宫羽,没有说话,两人只互相交换了下眼色,他们之间,已不需要客套的告别。
而后,尹尚又走向风吟,上前握住她的手,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笑。眼里,已看不到别的,只有她。
银月弯弯,今夜的风里,掺杂了些果子的香气……好像合欢,清香宜人。
而他的合欢,何时才能结果?
南宫羽负手望天,苦涩一笑,慢慢朝外走了。
“等一等。”身后,风吟忽然叫住他,竭力地问:“我听说……偃月皇室要与南蛮联姻,皇上有意安排你和鲤郡主见面——这次,你该往哪里躲?你又能找谁……替你去面对?”
“你想说什么。”南宫羽没有回头,静静地问。
“我还听说。”风吟一字字道:“魅都复国了,可七公主却忘了自己是谁,更忘了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曾有过什么,但你既然救过她一次,一定还可以再救她一次。我想,你一定可以做到。”
肩膀微颤了下,南宫羽望着远方漆黑无际的天空,好似在酝酿着什么。
“鲤郡主么?我自有办法应付。至于洛紫——”过了一会儿,他唇角弯起一个弧度,一如从前,深幽的眼里有着神祗一样灼热狂野的眼神。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道:“是我的人,便不能忘了我。”
“不能”二字,音调沉稳,带着他一贯掌控全局的霸气与果决,也仿佛是在郑重宣誓。
偃月皇宫坐落在锦芜城的中心,从这一天的酉时开始,四处的宫门便早早关上。
因为,这一晚,偃月国的皇帝要在碧鸾宫盛情款待来自南蛮的王和鲤郡主。
南宫羽走进碧鸾宫时,已迟到了。
席上坐了许多人,可除了上首的皇帝外,他始终没有看别的人。
席上,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但他进来时,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转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甚至连上酒的宫女,门外的太监,屋顶廊檐处的剑侍,也都禁不住停止做事。
空气像是静止了一样,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没有戴任何的王冠,只束了一根细长的额环,额环上纯黑的宝石诡异而厚重。
一根黑缎束起他的长发,额环下是一双弧度漂亮的眼睛,眼珠黑而幽,甚至比他额上的宝石还要黑要亮,带着一丝令人窒息的邪气。
他穿着丝质柔滑的黑色锦袍,线条挺拔有致,没有人会怀疑,这具身躯里藏着狠劲果决的力量,亦拥有着极强的柔韧度,和极高深的剑法。
身为王,他的衣衫却很朴素平凡,但穿在他身上,也掩不去天生的那一份凛然的贵气。
正是这份贵气,吸引人不得不去看他。
“羽儿,你来了。”偃月国的皇帝——南宫烨在唤他,脸上带着欣然的笑意,夹杂着宠溺的味道,仿佛丝毫不在意他的迟到,立时下令道:“来人,赐座!”
座位被安放在南宫烨的右手方,而左手方则坐着南蛮的王和蒙面的鲤郡主。
南宫羽只朝着皇帝谢礼,而后便坐下来,自斟自饮。
仿佛当身外的人,对面的南蛮王和鲤郡主,以及一干的大臣外使,均不存在一样,依然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悠闲神态。
皇帝微怔一下后,却没有责怪,很快又继续与南蛮王交谈。
席上的人,纵然有些不满,却也不敢当着外族人的面,当面指责羽王的无礼。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便有十来名女子进来献舞助兴。
有人在弹琴,有人在跳舞,南宫羽也未曾多看一眼。
皇帝终究按耐不住,踱步到南宫羽面前,委婉地道:“今晚月色不错,羽儿,你何不邀请鲤郡主去御花园里一同赏月?”
南宫羽放下酒杯,静静道:“好。”
说完站起来,走到鲤郡主面前,俯下身,看着面纱上蝴蝶一样的眼睛道:“鲤郡主,皇上下旨,命在下与你一同赏月,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有意加重了“皇上下旨”四个字,一旁的南蛮王听了虽有些不悦,却不敢当着偃月皇帝的面表露出来,而鲤郡主几乎没有考虑,便嫣然一笑,施施然走出了酒席。
御花园,明月高悬。
清辉映在一前一后两个人身上,长长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却始终无法重合。
南宫羽朝前走一步,鲤郡主便跟上一步。
他若退一步,她也退一步。
他不说话,她便也不说话。
她鲤郡主,南蛮的瑰宝,以美貌与聪慧闻名,多少外国本族的皇子大臣踏破郡主府的门槛,她都不屑看一眼,却在听说了羽王的种种传奇后,暗许芳心。
然而,今夜,他的傲慢无礼,沉默无言,比任何拒绝的言辞,都更能表明他的心意。
他什么都没做,却已伤了她的自尊。
但这样的他,反而更激起了她了解他的欲望。
也不知过去多久,南宫羽终于停在了一棵大树下。
鲤郡主却没有跟上来,陡然扯掉脸上的面纱,在他身后冷冷地道:“羽殿下,我虽敬你是人中之龙,但你也不要太无礼。”
南宫羽没有答话,一跃上树三丈高处。
“人中之龙?鲤郡主太看得起在下了。”他随手拔了片叶子,放进嘴里,枕着树干,淡淡道:“倘若鲤郡主与在下相处地久了,就会发现在下跟大多数人一样,不但又懒又贪玩,脾气还很坏。”
“羽殿下脾气坏?”树下的女子有些发怔,略思索了下,直言不讳道,“殿下虽有些傲慢无礼,但说话时温声细语……怎么可能脾气坏?我不信,你一定在骗我。”www.jieyidazhiye.com
“在下岂敢骗鲤郡主?”南宫羽笑了,“倘若鲤郡主见了在下发脾气的样子,便不会这么说了。”
“你这样说。”树下的女子奇道,“我倒真想见识一下呢。羽殿下发脾气……会是什么样子呢?”
南宫羽道:“你最好不要见识。”
鲤郡主反问:“为什么?”
“倘若在下发起脾气来,马上便会有人死。”
树下一阵静默。
南宫羽望了望天色,淡淡道:“你看,这月色多好。站在高处,感觉就是不同。”
一阵轻风拂过,鲤郡主也飞上了树。
她稳稳落在他身侧,睁着乌亮美丽的眼睛,看着南宫羽,狡黠地道:“你说了这么多,通通都是在掩饰。你不必掩饰了。你的事,我全都亲耳听说了。”
“亲耳听说?”南宫羽笑了笑,“在下倒真想知道,是谁有胆子,敢把我那些不上道的事,跟鲤郡主说?”
鲤郡主道:“韵德公主。”
“哦?”南宫羽怔了下,“就是萧景渊的妹妹么?她对你说了什么?”
“她说,之所以她回朝省亲,途径梓州城被劫,都是你干的好事。”
“呃——”南宫羽低下头,“这件事,我实在惭愧,但当时情况紧急,倘若我不拖住风行的步子,便无法削弱轩秣王朝的兵力。”
“韵德公主让我转告你,你不必感到自责。”鲤郡主淡淡道:“她不怪你,并非因你后来放了她,而是因为,她觉得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她说,兄弟夺位,本就是迟早的事,你不过是……让这件事提前了而已。何况,他们两个,做弟弟的早就不想当皇帝,而做哥哥的,却有经世之才——必须要当皇帝,否则,轩秣王朝注定会灭亡。所以,韵德公主不但不怪你,还很感激你。”
泼墨的凉,染上眼角,南宫羽没有说话了。
尽管她说了这么多,他还是觉得有一些难过……他毕竟毁掉了一些什么。
“韵德公主还说,偃月国的羽王,小时候被送到轩秣王朝当质子。不姓南宫,而姓陌。”呼吸明显颤了下,鲤郡主转开视线,望着夜空道:“后来,轩秣王朝发生了一场内乱,那场内乱后,羽王整个人都变了。他不但变了,还在五年后,与陇西的昌王联手,以一出‘离间计’,让轩秣王朝换了主人。他甚至……借着轩秣皇室内战之际,号召辟天盟,除掉了红魔圣君,就连宫殿底下那座复杂精巧的九曲地宫,也被辟天盟人马一把火烧毁。”
说完,她转头道:“羽殿下,别人都说你的事,没有亲眼所见,不过是传奇,不能当真。可今天我见了殿下后,便觉得那些人真该死。他们甚至连侮辱你的资格都没有。倘若再有人那样说,我便要割了他的舌头。”
南宫羽没有说话,眼底却有复杂的神色,那是一种被人膜拜却又愧于接受的忐忑不安。
“你说错了。”南宫羽闭起眼睛,轻轻道:“红魔圣君,并非在下所杀。”
鲤郡主陡然怔住了,半晌才道:“我虽然对魔道的人不甚了解,但也知道百年前,红魔与夜魔争夺火之渊的传说。据说,他们一旦打起来,是可以毁灭整个火之渊的。而红魔圣君,肯定不是那么容易对付。我想不出,天下除了辟天盟盟主外,还有谁能杀得了他。”
“有一个人。”南宫羽张开眼睛,一直冷凉的眼睛里,渐渐有了温柔的光。
“谁?”
“你有没有听过魅都亡国的故事?”他望着月亮,月光映着他的眸子一片澄明。
“自然听过。”鲤郡主不解地道,“去年那一战,魅都女国死了很多人,但幸好七位公主中,还有两位侥幸活着。一个逃走了,另一个却被囚禁在轩秣王朝。被囚的那位公主,后来还嫁给了景帝。不过,新帝即位后,那位公主却不知是死是活。如今魅都复国了,想必她们也该回家了罢。比起你的事来,魅都女国的故事,更像一段传奇。”
仿佛明白什么,她话锋一转,“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红魔圣君的死,与这两位公主有关?”
南宫羽柔声道:“杀了红魔圣君的人,就是那位被囚的公主……魅都的七公主,洛紫。”
说起那个名字时,他的语声慢慢低下去,缱绻而温柔,好像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正在深情地看着她。
鲤郡主沉默片刻,又道:“她为什么要杀他?她与他有仇?难道不是萧景渊令她亡国的?”
“萧景渊被种下红魔蛊毒,他被红魔圣君所操纵。”南宫羽简短地道,“魅都……之所以亡国,不过是红魔圣君的一场阴谋……而洛紫真正的仇人……是红魔圣君。所以,她要杀他。”
“原来,景帝残暴无道……竟是情有可原呢。”慢慢理清其中的关系,转而又想到什么,鲤郡主的目光忽地灼热起来,“难道……那七公主愿意嫁给景帝,是为了报仇复国?”
南宫羽没有说话。
鲤郡主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她还……真是个特别的女子。”
“是啊。”南宫羽望着远方,柔声道,“她对我来说……是特别的。”
“你爱她吗?”女人的直觉,挑起了鲤郡主的嫉妒,“你说到她的名字时,连呼吸都变了……你一定很爱她。”
“我爱她。”南宫羽的声音像在叹息,“那样的女子,无法不爱。从很早以前……就开始爱了。”
鲤郡主何等聪明,立时联想到什么:“你一直在轩秣皇宫里做事,而七公主被囚皇宫。所以,你们在皇宫里时,便认识了,对不对?”
南宫羽道:“不但认识,我们还相爱了。”
鲤郡主沉默了,心里有某根弦被触动。
这岂非……就是世人眼里,人中龙凤的传奇?
“可有萧景渊在,你们一定爱的很辛苦。”鲤郡主开始叹息,似乎遗憾自己没有更早认识南宫羽,眼里有着心驰神往的钦羡,“那一定轰轰烈烈……不知我以后……会不会遇到那样的爱情。”
“会的。”南宫羽吐出嘴里的叶子,纵掠下树,仰头笑道:“但若鲤郡主不放过在下,以后怕要错过那样的机会了。”
说完,他又很快地问:“不如,鲤郡主退掉和亲令?”
“好啊。”
脱口而出后,鲤郡主微一愣,待反应过来……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被他说服时,南宫羽已狡黠微笑着远去。
望着他的背影,她一时有些不舍,急急下树,然而,脚下一滑,人已整个人向后倾倒。
练武之人,一向耳朵灵敏,南宫羽听闻身后似有喊叫,飞快后撤,转身一掠,衣袍跟着飞扬开来,在鲤郡主落地之前,他已接住她。
两人拥抱着落下,鲤郡主只抬头望了他一眼,便已不能呼吸,把头深深埋入了他怀中。
南宫羽等她稍微平息后,便后退一步,温声笑道:“鲤郡主,莫要忘了方才答应在下的事。在下不会为了和亲之事……忤逆皇兄。但若鲤郡主自己拒绝,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他说完,转身便走,影如鬼魅,眨眼便消逝在花园深处。
他显然,是朝宫外走的。
“羽殿下,晚宴尚未结束,你去哪里?”
鲤郡主失望地问,指尖依稀还有他的温度,可她已错过他。
御花园空了,只有晚风簌簌穿过大片的玫瑰。
不远处的树丛里走出两个人。
“夙哥哥,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洛紫眨着眼睛问。
“你看到刚才的男子了么?”
“看到了。”
冷夙望着远处道:“他长得好看么?”
洛紫肯定地点头:“好看。”
“那哥哥跟他比,谁比较好看。”
想都没想,洛紫脱口道:“当然是夙哥哥啦。”
“可小芙,刚才那位哥哥,他以前很爱你呢。”
“是吗?”洛紫东张西望,顺手扯了朵蔷薇,放在手心玩,“什么是爱?他为什么要爱我?”
“爱啊……”冷夙沉吟着道,“爱就是,他不在时,你会想念……他在时,你会心痛。”
“为什么‘在’的时候,还会心痛?”洛紫很疑惑,试着摸了下自己的胸口,过了会儿,松了好大一口气:“我既没有想念,也没有心痛。看来,我一定不爱他。”
“对。”冷夙温柔地笑了,摸着她柔软的发,一字字道,“小芙要记着,他以前虽爱你,但刚才,他却抱着别的女人……他已经不要你了。”
他已经不要你了。
洛紫“啊”地一声,手指钻心地疼。
“快把蔷薇扔了。”冷夙低下头,拿起她的手指,温柔地吮吸被蔷薇刺破的地方,“蔷薇有刺,以后千万别碰。”
“嗯。”洛紫听话地点头,忽地垂下脑袋,道:“可夙哥哥……手指不疼了,这里很疼。”
冷夙霍然抬头,盯着她的另一只手。
她的手放在心口上,脸被月光映得苍白,好像在忍受什么折磨一样。
冷夙陡然捏紧了她的手腕,一分分用力,眼神逐渐冰冷……那是狂怒毁灭的眼神。
等到听见她叫疼的呼喊时,他才回过神。
“夙哥哥……怎么了?”洛紫望着他,颤声道:“夙哥哥……刚才的样子……好可怕。”
“抱歉……”冷夙慢慢吸了一口气,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把她揽入怀中,柔声安抚,“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夙哥哥……不要生气,小芙会听话,会乖……”
“嗯。”他轻声应着,又叹息着道,“小芙有一天……会不会离我而去?”
“不会。”洛紫很快仰起头,眼睛慢慢弯起,“夙哥哥又好看,又温柔,小芙怎么舍得离开?”
花园寂寥,宫廷空旷。
锦芜城的秋意,更浓了。
穿过御花园后门,南宫羽本欲出宫。
“羽儿。”朗月下,一人背对着他,拦在路中央。
看那身形,分外眼熟。
“堂兄?”陡然记起晚宴有轩秣王朝的人参加,南宫羽倒也见怪不怪。
只是每朝前走一步,脚步便沉重一分。
到了陌城跟前,他低低地道:“堂兄……近来可好?”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堂兄?”
陌城转过头来望着他,不过几个月不见,似已老了十岁。
南宫羽垂下眼帘,声音里有深沉的无奈:“羽儿有错,愿听堂兄教诲。”
“教诲?你……也知道你有错?”陌城说着,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好像病了,病得很严重,倘若不靠着墙,便要倒下一样。
南宫羽目中一热,上前要扶。
陌城摆手,竭力张大眼眸,道:“你说你知错了……那我问你,你如今……是姓陌,还是姓南宫?”
南宫羽没有说话,心里一阵绞痛。
他最怕做选择,选择,有时候,就意味着失去。
他却不得不选择,他若不选择,会错失更多。
但他既然接受了封王,偃月国的羽王……答案便已不言自明。
“我……本不该多此一问。”陌城拿出帕子,捂着嘴拼命忍住咳嗽,“但自从和冀天放一战后,我便感觉老了……以后我真的老了,羽儿不在身边,我便是孤家寡人一个,那时我该怎么活?”
“堂兄,不过而立之年,何必言老?”南宫羽凝注自己的指尖,低低地陈述,“何况,昌王曾与我约定在先,一旦双方打起来,必不令冀天放取堂兄性命,等到他称帝后,若堂兄愿意,便可官复原职,将军府亦归还于您。若非有这样的承诺,当初我也不会下决心……与昌王联手。”
陌城愣了愣,却咳得更厉害了。
“羽儿,我不否认……你为我考虑得很周全。你很孝顺……也很有头脑,不愧是在我陌家长大的孩子……”陌城捂住胸口道,“若没有你,我这把老骨头,恐怕早已死在冀天放的刀下。但羽儿,你毕竟不是我,你不能替我安排好以后的路,你更不能替我做任何的选择。”
停了停,陌城张大满是血丝的眼眸,喘息着道:“我陌城……就算流落街头当一名乞丐,也不愿接受别人的恩惠。我更不能背叛……从前的主人。”
“不——”南宫羽抬起头,忽地盯住陌城的眼睛,“堂兄先别做决定。听我说一句,如何?”
他的眼神迫切而灼热,每当他焦急时,便露出这样的眼神。
陌城不忍拒绝,叹息着道:“有话便说,以后很难再有机会了。”
“堂兄,你方才说,你不能背叛从前的主人。”几乎没有多思索,南宫羽便道,“但堂兄可曾想过……你真正的主人是谁?你的主人……难道就是景帝?他人不在皇宫,你便要跟着他远走天涯?那若某一天,他死了呢?难道……你便要以命相抵?”
陌城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怔怔望着他。
“陌家,自轩秣王朝开朝换代以来,便出过不少赫赫有名的开国功臣,因而备受轩秣王朝看重。”南宫羽闭了下眼睛,又仰望着天空道,“从此,陌家的子孙后代,已达成一个共识。那便是,世世代代必为轩秣王朝效命,绝不能有二心。”
说着,他转头,望着已骇然惊住的陌城,郑重地道:“所以,堂兄的主人,不是景帝,也不是新即位的昌帝,更不是……任何一位皇帝,而是——轩秣王朝的万里江山。只要轩秣王朝一日还在,堂兄,你便不可卸下重任,任意妄为。”
“只要轩秣王朝一日还在,堂兄,你便不可卸下重任,任意妄为。”
那句话余音不绝,仿若一记重击,敲在陌城的心上。
“说得好!”忽然,一个爽朗粗矿的声音远远传来。
“冀将军!”南宫羽拱手迎上前去。
陌城却转身,慢慢往回走,脸上是苦涩的笑,却已带着些欣慰。
羽儿……长大了,看来,他是真的老了。
冀天放上来便是一拳,南宫羽灵巧躲开,回以一记手刀,冀天放却没有躲,勘勘接住,顺手一推,大掌便扣住了对方的手腕,南宫羽也不急,抬起手肘,顺势一顶。
高手过招,往往一瞬,便决胜负。
冀天放闷哼一声,放手松开,大喇喇地嚷:“不行不行,方才我出手方位不对,我们再来一次。”
南宫羽却飞身一退,盈盈笑道:“冀将军,又想耍赖了?”
冀天放挠了挠头,嘿嘿干笑:“好罢……输了便输了,大丈夫,既拿得起便放得下。”
“好。”南宫羽由衷地赞赏,“几个月未见,冀将军越发有气魄了。”
“几个月未见,你小子武功也长进不少嘛。”冀天放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南宫羽,又看向陌城离去的方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听你方才似在劝说陌将军,怎么,他不肯同我一起回天菖了?”
“他既然同你一起来了,自然会回去。”南宫羽微微一笑,“只是他回到天菖后,还需要一段时间来调整,然后才能上朝。”
“那再好不过了。”冀天放浓眉一展,道:“那你呢?说是去御花园赏月,怎的跑这里来了?方才,南蛮的鲤郡主一个人回到宴席上,竟主动要求退亲,我还十分吃惊,便跑出来找你。你这狡猾的小子,到底又用了什么诡计,说服了那样绝世的美人儿?”
南宫羽抿唇一笑:“我没耍诡计,不过多说了几句废话而已。”
“废话?”冀天放更是听不懂了,索性不多想,只爽快地道:“那接下来,你要去哪里?去找那个女人么?当初也是我愚钝,根本不晓得你的剑法套路,便傻乎乎上了你的当。被你叫出去搞什么‘三局定胜负’,谁输谁就放弃那个女人,拼死拼活打下来,三场都输了,还差点要了我的命。早知赢不了,我便绝不会和你赌。”
“冀将军,后悔了?”南宫羽笑了。
“后悔作甚?”冀天放立刻反驳道,“我只是很恼火,没有多看那女人几眼,就让你小子把她领走了。”
两人又是一叠声的笑,过了一会儿,南宫羽便与他匆匆别过。
连夜离开锦芜城时,天已破晓。
骑在马上,回望身后高大的城墙,南宫羽在心底,郑重道别。
当他纵马飞出北宫门,往魅都女国的方向去时,一辆马车驶出南宫门,背道而驰,去往火之渊。
晶晶走到唐三身边,就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向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唐三双眼微眯,身体缓缓飘浮而起,在天堂花的花心之上站起身来。他深吸口气,全身的气息随之鼓荡起来。体内的九大血脉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的交融,已经彻底处于平衡状态。自身开始飞速的升华。
额头上,黄金三叉戟的光纹重新浮现出来,在这一刻,唐三的气息开始蜕变。他的神识与黄金三叉戟的烙印相互融合,感应着黄金三叉戟的气息,双眸开始变得越发明亮起来。
阵阵犹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动声在他身边响起,强烈的光芒开始迅速的升腾,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衬在他背后。唐三瞬间目光如电,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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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轰”的一声巨响从天堂花上爆发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不远处的天狐大妖皇只觉得一股惊天意志爆发,整个地狱花园都剧烈的颤抖起来,花朵开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气运,似乎都在朝着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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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色大变的同时也是不敢怠慢,摇身一晃,已经现出原形,化为一只身长超过百米的九尾天狐,每一根护卫更是都有着超过三百米的长度,九尾横空,遮天蔽日。散发出大量的气运注入地狱花园之中,稳定着位面。
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祖庭,天狐圣山。
原本已经收敛的金光骤然再次强烈起来,不仅如此,天狐圣山本体还散发出白色的光芒,但那白光却像是向内塌陷似的,朝着内部涌入。
一道金色光柱毫无预兆的冲天而起,瞬间冲向高空。
刚刚再次抵挡过一次雷劫的皇者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全都散开。而下一瞬,那金色光柱就已经冲入了劫云之中。
漆黑如墨的劫云瞬间被点亮,化为了暗金色的云朵,所有的紫色在这一刻竟是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巨大的金色雷霆。那仿佛充斥着整个位面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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