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少华山的竹庐里幽居五年,习剑诵经,与世无争。及冠之时,田师兄并几位师叔遵照闻虚道人之命来请他继任掌门,他也以自己武功全废、难堪重任为由推拒了。
孟师兄将白云观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却也并非不问世事。
银湾被赶下山不到两年的功夫,江湖上就流传起了她投靠圣教的消息。向月白狐陆银湾和她的两柄弯刀短短几个月便在江湖中声名鹊起。
江湖传言,她杀了崆峒派掌门白松道人,一刀断首,将其首级献于圣教,换得司辰一位,荣华加身;亦有人说她最爱清冷俊秀的美人,曾在武林中大肆搜罗男宠,折其傲骨供自己享乐,荒淫无道。
头些年,这些闲言碎语还是雨丝风片,他听了便要斥一声信口雌黄;到后来,传言变成了席卷江湖的狂风暴雨,听信之人越来越多,传说之人无不言之凿凿。
他不信,四处去找她。
他想,若是假的,他要证明她的清白,绝不许旁人污蔑她,若是真的,他也不能放纵她危害武林……轻贱自己。
江湖人说银湾在哪里出现过,沈放便追去哪里。
江浙、姑苏、三秦、巴蜀,甚至大理……江湖中哪里又传来她的消息,他便立时赶去。
可他终归是个瞎子,匆匆忙忙地追赶,却永远见不到她。
他有时甚至有种感觉——她知道自己在到处找她,可她不愿意与他见面,所以处处躲着他。
银湾是极聪明的,沈放知道。所以他也知道,如果银湾真的铁了心避开自己,那么自己这一辈子恐怕也见不到她一面。
所以那一纸荒唐的书信从藏龙山庄寄到白云观的时候,他并没有恼怒,甚至颇有些庆幸和欣喜——他终于有机会见她了。
无论如何,他是她的师父。
不管她做了什么,哪怕是犯了滔天大罪,他也不能不管她。
五载春秋,人心易变。再见银湾时,她似乎也变了,再不是那个天真、活泼、尽爱说些幼稚话的小姑娘了。
她手段强硬,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狡狯无比。
她成了圣教的刀,当着他的面,斩去田师兄和几位师叔的手指,好似把残忍乖戾刻进了骨子里;她再不似小时候那样心地善良,嫉恶如仇,甚至毫无愧色地同他承认她残忍杀害武林同道的事实,仿佛那些是最无足轻重的小事。
即便是银铃般的笑声里,似乎也沾染了无边的邪气。
他不敢相信,这是银湾,不敢相信,这是曾经跟在他身后,活泼爱闹的小徒弟。
可她分明仍爱朝他撒娇,不似从前那般一身孩子气,而像是一颗稚嫩的花苞儿已在不经意间全然盛放,带着千般妩媚,万种风情。
可她分明仍对他满腔情意,纵然二人之间隔了那混乱颠倒的雨夜,隔了五年光阴,她也能越过伤痕笑吟吟看向他们的过去。
他触碰她,拥抱她的时候,又分明觉得她根本不曾变过。
无论如何,她是他的徒弟,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他曾承诺过,一力担负她所有的过错,那便不能放任她滥杀无辜、为祸武林。
他想要劝她回头是岸,带她回少华山,若是她不听劝,那就只好杀了她,再陪她一起死!
真可惜,他没能做到。
在幻境里亲手杀过她一次之后,他便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都做不到了……
真的太痛了。
他能怎么办?只好骗她,只好算计她,只好仗着她对自己的那一点喜欢,仗着她对自己的那一点爱,卑劣地利用她的真心。
终是他,把两人都心照不宣、努力维持的缄默打破了,终是他,逼她回想起了一切。
那个倾盆大雨的黑夜,原来谁也不曾忘记。
银湾也只是假装忘了罢了,大约是因为只有那样,她才能继续心无芥蒂地爱他,才能继续飞蛾扑火一般义无反顾地奔向他。
她从前到底有多爱自己,才会那样心甘情愿地自欺欺人?
他悔了呀,他早已悔了呀。他不该退缩的,不论是现在,还是五年前。
哪怕跟她一起化作蝴蝶,一起钻进坟墓里,化成腐草和萤火,他也不该想着苟全的。
这世上本就没有圆满。
进一步粉身碎骨,退一步无疾而终。
到底哪一种更可悲?
日光耀眼的紧,刹那间沈放险些以为自己再次失了明。他竭力地睁开眼睛,逆着阳光向上看去。
他的视线落在眼前陆银湾漠然的脸孔上,落在她纤长的手指上,忽然着了魔一般,强忍着胸前撕裂般的痛处,艰难地向前膝行一步,去抓她的手。
陆银湾又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
沈放咬了咬牙,继续往前。
就这样死了么?就这样被她憎恨着……死了么?
他不肯,他不愿……他不甘!
嗡鸣的脑海里浮起几日前她轻描淡写的话:“沈放,你也终于知道,心有不甘是什么滋味了么?”
他心里荒芜地想着。
我知道了,我早已经知道了呀。
沈放又向前膝行一步,似是有些执拗地伸手去够她的衣角,陆银湾又默不作声地后退一步。
连一个衣角也不让他碰到。
永远差了半步的距离,仿佛眼前这半步便是当年他后退半步的罚,叫他永永远远再没机会再碰到她。
他终于知道了,有些事,是不能退的。
哪怕粉身碎骨,哪怕共赴黄泉,哪怕化作蝴蝶之后朝生暮死,亦不能退!
因为这世上本没有两全其美,更没有悔不当初。
后退只消半步,再往前便是关山难越,天堑鸿沟!
沈放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视线早已模糊。眼前这半步之距,他倾尽全力竟也无法跨越……
原来他这一辈子,当真是可能到死也得不到她原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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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放咳嗽起来,再没了力气,鲜红的血争先恐后地从喉咙里、胸前的伤口处涌出来,他仿佛这时才想起了要紧事。
陆银湾看他颤抖着从衣襟里抽出一支晶莹剔透的花来。那花儿已有半边被血迹染得鲜红,另外半边却纯白无瑕,在日光的映照下竟纯净的有些晃眼。
“银湾……雪莲花、花儿……”他竭力地将雪莲花举起来,吃力地递到她手边,下颚已经被血迹染得鲜红,一双上撩的凤目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雾气,却又纯净得很。似是含着小心翼翼地希冀,又似是由衷地高兴,失了焦地望向她,“你、你要……好、好好的呀……要……”
陆银湾自他手中接过花枝,目光在花瓣上停留许久,又淡漠地落回他的脸上。她冷眼看着他,没待他说完,一扬手将九关剑自他胸前拔出,剑刃摩擦着骨骼血肉,又带出一线艳红。
“噗——”沈放口中喷出一蓬血雾,有鲜血自胸口冲出,汩汩淌着。他颓然地跌倒在她脚下,墨发枕上泥土,白衣委于尘埃,眼皮沉沉落下,视线里的一切终是化作了虚无。
陆银湾举起九关剑,毫不留情地对着沈放头顶斩落。
便是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道飞刃自一块山石之后飞来,冷光泠泠,好似横空倾下一场倾盆雨,骤然间浇定滚滚黄尘!
那飞刃缠上陆银湾手中的九关剑,陆银湾登时腕骨巨震,再握不住剑柄。两剑相缠,飞往山石之后,被一人扬手接住。
陆银湾一个咬牙,猛地上前一步,将沈放踢落湍溪之中,尚未回身便被一道青影击得连退数步,口中落红。
那人一身青衫道袍于飒飒寒风之中钳住陆银湾的脖颈,将其高高提起,一头青丝随风散落,腰间寒箫拂尘碧然生辉。
本是江南水乡的女子,眉目间似乎总有三分温柔,此刻却尽是冷意。
“葬……葬名花?!”
秦有风猝然睁大双眼,高叫出声。
荒山沸腾,兵马躁动,众人万万没有想到,武林盟主葬名花竟亲身至此!便是杨穷眉目间都染上几分讶然神色,又在瞬间之后化作阴冷。
“扑通”一声,竟是裴雪青奔至溪边,弃剑奋不顾身跳入湍流之中,眨眼间便不见踪影。然而众人此时却是无暇他顾。
葬名花自陆银湾手中抽出雪莲花,微一蹙眉。
陆银湾口中鲜血落了她满手,哑声笑起来:“武林盟主大驾,银湾虽死不枉。”
“死?哪有这么容易的事?”葬名花摇了摇头,冷然道。
众人并不见她如何催动内力,仿似只是在以最平常的口吻说话,那声音却直上九霄,又似自四面八方纷沓而至,整座荒山都听得一清二楚。
众人无一不暗暗心惊:“好深厚的内力!”
葬名花自高处落下,将陆银湾并九关、冷雨两柄名剑都丢给尹如是,淡淡吩咐:“把这家伙带回去,要活的。”
“好。”尹如是顿了顿,将昏死的陆银湾接过,回身便走。
身后杨穷却冷笑一声,一柄钢刀骤然追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怕是没这么便宜!”
尹如是早知杨穷内力高深莫测,惊道:“姐姐小心!”却见葬名花一脚后撤,足跟落地,气沉丹田之际,腰间悬着的碧玉拂尘如游龙一般缠上杨穷的钢刀,两人的内力霎时间碰撞到一起。
眨眼间,荒山之中飞沙走石,如有惊雷自九天滚落。惊涛拍于溪岸之上,化成千堆白雪!
众人只觉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隐隐震动,内力稍差者根本站立不稳,一时间纷纷倒地。
葬名花满头青丝在内力激荡之下如黑缎一般猎猎飞舞,杨穷白眉紧拧,手中钢刀寸寸折断。
“轰”的一声,两人骤然分离。葬名花如一枚青叶乘风,眨眼间倒跃十数丈,踉跄两步,这才站稳。
杨穷虎口开裂,一口腥血喷出,将雪白的胡子染得鲜红。秦有风飞身前来,将他扶住。
“好俊的功夫。”杨穷咬牙道。
“承让。”葬名花凝眉道,“杨教主一门心思钻研武学,为了达到极致的境界,甚至不惜投靠圣教,以期学得绝世神功,只是可惜……你怎知这世上最厉害的功夫,不在中原?”
杨穷冷冷道:“若我已练到第九重,你已经没命在这里同我说话了。”
葬名花默了默,拂尘一挥便自圣教人墙中扫出一条道来:“先走。”
尹如是提着陆银湾夺路便逃。
秦有风高声呼喝:“将他们拿下,一个也不许放走!”
虽然尹如是的功力不及杨穷,但对付圣教其他人马还是绰绰有余的。她手持晴光剑,展开轻功一路疾行,且走且战,所到之处无一不人仰马翻。残余的峨眉、崆峒的弟子大多随她而去,亦有十几人持剑围到葬名花身边。
葬名花摇了摇头:“你们自逃你们的,无需管我。”
尹如是已经逃得远了,段绮年望了片刻,朝秦有风躬身道:“属下带人去追。”
“嗯。”秦有风点了点头。
殷妾仇连忙道:“我也去!”
-
殷妾仇、段绮年二人表面上说是来追,实则追至半途便将人手分散开来。
美名其曰是分头寻找,实则随便指了几个方向便将人全糊弄走了。
他二人只带了百余人继续向阳关谷西面追去,兜了半日的圈子。直待到夜幕降临,天色已完全黑下来,才趁着手下兵卒歇息之际,潜入阳关谷向西二十里的城中。
尹如是先头与他们约好,会在这城的花街上寻一家酒楼客栈住下。他二人找了许久,才在一处青楼之中寻到了人。
那青楼的鸨母大约与尹如是相识,听他二人念了几句似是而非的歪诗,来寻“故人”,便将他们引至后院。
后院里隐秘处有几间幽静的厢房,二人推门进入其中一间,正瞧见陆银湾抱着腿蜷在角落里,蹙眉凝思。
乍一听见动静,她猛然抬起头来,瞧见两人的脸,才展颜露出了笑:“好小子,吓我一跳。”
她要站起身来相迎,殷妾仇早已几步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将她抱回床上。拉开她的裤腿,瞧见伤处已经被夹板、纱布裹好了,这才松下一口气。
他忽然瞥见床边茶案上一朵晶莹剔透的白色花朵,不是洱海雪莲又是什么?
他急道:“你怎么不吃?快把这花儿给吃了呀!”
陆银湾一僵,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段绮年这边飘了飘,颇有些心虚地按住殷妾仇,浅浅笑道:“不必了,我的伤已经好了。这花儿……还有旁的用处。”
“好、好了?”殷妾仇瞪大了眼睛,似是不信,“怎么可能,你那日伤的那般重,又在教中受了这么重的刑。没死已是万幸,怎么可能反而好了?我不信,你让我瞧瞧!”
他心里着急,说着便要来扯她衣裳。
“哎,哎,阿仇……”陆银湾无可奈何,正打算随口编两句谎话将他糊弄过去,一只手腕子已被段绮年紧紧抓在手里。
“……”
陆银湾浑身一震,抬眸瞥了他一眼,识趣儿地闭了嘴。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声传来,颇为嘈杂。殷妾仇还以为是圣教的人追来了,立时警觉起来。
他拔刀出鞘,瞧那架势竟是要鱼死网破,却不意门一开,竟是尹如是抱着一人当先走了进来。跟在她之后的还有七八个名崆峒峨眉的弟子。
一个十七八的少年背着一个生死不知的人奔进来,殷妾仇打眼一瞧,不是沈放是谁?!
他立时奔过去,要帮忙将人卸下来。却被一道剑锋骤然拦住去路。
裴雪青举剑挡在杨白桑和沈放身前,皱眉瞧着屋中这两人,脸色苍白却眉目凛然。她又瞧见他们身后的陆银湾,更是一怔。其他几个弟子骤然看见圣教的三名头目,大吃了一惊,纷纷拔剑护在裴雪青周围。
原来此前在圣教密坛附近,秦玉儿率先落了水,当时跳下水去救人的白衣少年,不是旁人,正是杨白桑。
而后沈放亦被陆银湾踢进急流之中,裴雪青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也跳进水里,两人被水流冲至下游和缓处,裴雪青才终于拽着沈放游上了岸。
葬名花在山上时借着身体遮掩,已将雪莲花藏进了陆银湾的衣衫里,尹如是这才得以带着陆银湾和雪莲花一并逃出来。她将陆银湾安顿在此处之后,便又匆匆潜回圣坛附近,去寻秦玉儿和沈放。好不容易将几人找到,这才奔命似的一路逃回,当真险之又险,九死一生。
峨眉崆峒的弟子有死有伤,不少都走散了,如今也无法可循。眼前这五六个奔逃时正撞上了尹如是,便跟着她一道回来了。
尹如是将秦玉儿抱到里间床榻之上,怕她受寒,四处翻找干净衣服,没工夫理会旁的。
裴雪青亦是浑身湿透,看着眼前圣教的这三人,凝眉不语。
陆银湾大约真是累了,实在懒得同他们多废话,狠狠地揉了揉眉心,淡声道:“把兵刃放下吧,我若要杀你们,你们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她平素里嬉笑怒骂惯了,喜也笑,怒也笑,仿佛那一张笑面与生俱来。所以眼下这幅神色淡漠的样子,叫人瞧了,反倒诧然。
诧然地觉得好像这才是她原本的面目。
那笑面虎的皮好似才是假的,是一个结实的、永远坚不可摧的壳儿,包裹着淡漠疲惫的内里。
兴许是这一个昼夜太过兵荒马乱,直至此时,裴雪青心中还好似擂鼓一般。总觉得有浮影遮在心头,竟莫名地想起了这几个月来数次见到陆银湾的情形。
在藏龙山庄,在十几日前的那片树林里,在圣教的密坛中……
总觉得有些奇怪之处,巧合未免也太多了些。
半晌,她挥手示意。几个少年弟子相互看了看,纷纷收了刀剑,自去一旁休息了。
陆银湾见裴雪青面上仍有疑惑之色,也懒得再管,招手叫杨白桑过来。
她下了床,命杨白桑去寻来一身干净衣服给沈放换上,瞧了瞧沈放胸前的伤口,默然许久。
“快没气了……”杨白桑很小声地道,觑了一眼陆银湾的神色,“尹少侠封住了小师叔全身的经络血脉,但也只是吊着一口气罢了。恐怕、恐怕是无力回天了……”
陆银湾没理他,自床头取来洱海雪莲,正要撬开沈放唇齿,忽然一只手伸到她眼前,来夺她手中的花儿。
陆银湾轻轻巧巧地避过,抬眸瞧了段绮年一眼。
她能瞧见段绮年眼中的森寒,却仍旧面不改色。
正巧秦玉儿此时也换完了衣服,和尹如是自里间并肩转出来,陆银湾将花儿交给她:“有劳神医了,想个法子给他服下吧。”
殷妾仇一怔,忽然道:“给沈大哥?那、那你呢?你怎么办?!”
陆银湾朝他笑了笑:“早说了,我已经没事了。”
“可是……”殷妾仇话未说完,便听见身畔传来一声轻笑,又冷又低,他抬眸望向身侧。
段绮年垂眸睨着陆银湾:“演都不演了啊……”
陆银湾默了默,实在懒得答话。正要起身给秦玉儿让出位子,便觉得腕上骤然一紧,段绮年的手好似铁箍一般钳上她的手腕,目光森冷。不顾她腿伤未愈,风一般地将她扯下床,拉着她往门外走去。
“哎,段兄!你……”殷妾仇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段绮年却是停顿都没停顿一下。
-
段绮年一路拽着陆银湾,快步走到另一间无人的厢房,将她扔到榻上。陆银湾双腿剧痛,痛得额上冷汗涔涔,脸孔煞白,愣是咬着牙一言未发。
她一睁开眼便对上段绮年幽深森然的双目,段绮年攥着她的手腕将她提起来,抵在墙边,那双比寒冰还冷的眸子一下子近在咫尺。
“你就这么爱他?”他一字一顿,冷声道,“宁肯自伤来骗我?”
“……”
“我本来只是心中有疑,却终归不相信你会为了他做这种蠢事。我却没想到,你竟真肯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
“很有本事啊,陆银湾?把我也骗得团团转?为了沈放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震断自己的心脉,你怎么想的?”他这话出口,每一个字都咬的极慢极重,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竟气极反笑。
越是如此,越是让人心惊肉跳。陆银湾简直能从他的目光中看见冰冷的怒火。
她偏过头去,也冷冷道:“不劳段兄费心,我做事自然有分寸,死暂且还是死不了的。至于骗……”
她掀起眼皮来:“的确是骗了,你待如何?”
“……”
好半晌,段绮年才又出声:“好一招过河拆桥啊,这便不认账了?”
他忽然低低地嗤笑一声,俯下身贴到她耳畔,一字一字道:“可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我说过,我不是沈放,容不得人糊弄……”
“你觉得到现在这个份儿上,我还会让他活着么?”
不知为何,这一句话,竟让陆银湾脑中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偏过头来紧紧地盯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果然,段绮年戏谑地瞧着她,口气松快地道:“你以为雪莲花当真是随便吃了就能让死人活过来了?你终归只是半个圣教人,一知半解罢了。这雪莲花得依着圣教里的秘法服下才有奇效,否则也不过是一团废物。”
陆银湾眉头一皱,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忽然眉眼一弯,轻蔑笑道:“少诓我。我在圣教四年,已将雪莲有关的种种记载都打探的一清二楚,从没听人提起还有这种说法的。就连杨穷和秦有风都不知道雪莲花吃的时候还要配什么秘法,你却知道?”
“你怎么就能确定,杨穷和秦有风就知道圣教所有的秘密呢?”段绮年唇边噙着一丝笑,“圣教的秘密可不少,而这雪莲的秘密只有我一人知道。换言之,这使用雪莲的秘法……普天之下,也只有我一人知道。”
“……”
段绮年说的煞有介事,唇角、眼中甚至有几分讥诮的笑。陆银湾一时之间竟辨不出他是不是在故弄玄虚,还是真有其事。
她心中自是不肯相信什么“秘法”之说,但又有些惴惴不安。
若这只是段绮年随口扯得谎,那这谎实在没什么必要。因为只待天明沈放醒来,这谎话便不攻自破了。
段绮年没必要为了看她一时慌乱而撒这种无聊的谎,他不是这种性格的人。难不成……他竟说的是真的么?
陆银湾秀眉紧拧,半晌,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段绮年笑道:“我是什么人,有所谓么?”
“那好,你说说,你要如何才肯救他?”
段绮年好似这才听见了他想要的答案,笑道:“怎么,要开始求我了么?”哪知还没等陆银湾开口,他便又俯身凑近:“没用的,你拿什么求也没用,我不会救他。我更乐意把这当做一次惩罚……你愚弄我的惩罚。”
“你……”陆银湾大为光火地盯住他。
段绮年看着陆银湾面上神情,似乎很是享受她现在的模样。陆银湾一贯只拿捏别人,而不喜欢被别人拿捏,强压着心中怒火,反倒又笑了出来:“无所谓。你爱救便救,不救便罢。”
“我早说了,我对沈放已没什么感觉了。救他不过是出于道义,报他当年救我性命的恩情罢了。我既已尽了力,他是死是活,结果如何,与我还有什么关系?”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我陆银湾只有这么大本事,他若死了,那便只好死了,我又有什么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段绮年微微挑眉。
陆银湾抓起他的手,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把自己的手腕从中挣开,凝视着他笑道:
“只是,他若是死了,我们也就此恩断义绝吧。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从此陌路。”
“什么段兄,什么大哥,哈……”陆银湾嗤笑一声,眼梢一弯,“只当我陆银湾从来没认识过这么一号人!过去不认识,现在不认识,以后也不会认识,只当从没见过,谁也别记得谁!”
不只是她话中的哪个字眼惹恼了他,段绮年的脸色忽然变得极其可怕,冷冷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陆银湾笑道:“我这人说话最多说一遍,你若没听见也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
段绮年盯她好半晌,忽然笑起来:“陆银湾,你是疯了吧?那这种事来要挟我……”
“哎,此言差矣,这种无足轻重的事也能算是要挟么?”陆银湾摇了摇头,笑得松快,两只眼好似天上的月牙,“你只消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并且一定言出必践,便足够了。”
“……”
段绮年看着她许久都没出声,陆银湾便也什么都不说。这屋子里并未掌灯,只有皎白的月色从窗隙中漏进来,让他们能勉强看清彼此。
陆银湾并不躲避段绮年的眼睛,也直直地回望着他,掌心里甚至微微沁出薄汗。半晌,她直觉差不多了,这才又缓缓开了口。
语气却柔缓很多。
她垂下眸子,轻叹了一口气,淡淡道:“其实无论他是死是活,我终归是不会同他在一处了,因为已经不喜欢了。你知道我这个人的,我要是当真还爱他,难道他死了,我就不爱了么?”
段绮年也隔了许久才开口:“我凭什么再信你一次。”
陆银湾摸了摸自己的额发,咧嘴笑道:“我说了呀,随你信不信嘛。我也没本事让你信的。”
“我要你跟我回大理呢?”段绮年忽道。
“什么?”陆银湾一怔。
“你跟我回大理。”段绮年冷冷道,“我便救他。”
而后,在陆银湾再开口之前,又补了句,“这也是我最大的退让了。”
“……”
陆银湾托着下巴似是苦思良久:“可我在中原还有事儿没有做完,得做完了才能够跟你走,你能等么?”
段绮年神色不动,淡淡道:“你要灭了圣教?”
陆银湾一副讶异样子:“你猜到了?”
段绮年面上几分薄怒,一阵无言:“你装什么蒜。若是现在我还猜不到的话,岂不是真的没脑子了?连武林盟主葬名花都肯为你亲身涉险……呵,圣教的教徒怕是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陆银湾一顿,开始蹬鼻子上脸:“那你肯帮我么?”
段绮年:“……”
段绮年:“不要得寸进尺。”
“哎呀,段兄……”陆银湾又嘻嘻地笑起来,凑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一回生二回熟,咱们买卖还可以继续做嘛。你看,我都把自己卖给你了。你多给点好处,那不是应该的么。”
段绮年一阵无语,但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那句“把自己都卖给你了”,心里多少舒坦了些,脸色没有方才那般阴沉了。
饶是如此,还是冷冷哼了一声。
陆银湾又凑上来,觍着脸问道:“段兄,你到底是甚么人?”
“你的恩人的恩人。”段绮年睨着她,不咸不淡道。他站起身来,垂头理了理袖口:“少在这里巧言令色了。若真要救他,我需要一个整日的时间,无人打扰。你备好一间空厢房并着人看守,我给他疗伤的时候……决不许人打扰,更不许窥视。”
“好。”陆银湾笑嘻嘻道,“我这就去同尹如是说。”
段绮年先一步走出了屋子,陆银湾瞧着他的背影,松下一口气。
她两手支在身后,忍不住笑起来:“段绮年啊段绮年,我可拿到你的死穴啦。”
等笑的够了,她又轻点着嘴唇,垂眸喃喃自语起来:“原来喜欢真的会叫人变笨啊。怪不得我笨了这许多年……原来也不冤。”
-
陆银湾不知道段绮年是不是在故弄玄虚,但眼下的情况,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待把段绮年和沈放安置到一处,她特意叫来尹如是,拜托她在他们屋外守上一夜。
尹如是推她去休息:“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少操些心。有这闲功夫,把自己这一身的伤养养吧。”
陆银湾其实也是累极了,兀自强撑许久,也有些撑不住了。
这几日劳碌奔波,当真是生死关头走了一回,眼下心头几桩要紧的事都有了着落,浑身的痛楚这才后知后觉地找上门来。
她甫一躺到床上,意识便模糊起来,朦朦胧胧地感觉到秦玉儿在给她双腿上夹板、换药,也动弹不得了,心里只糊涂地念着:“还有几件事要做,待明日再想罢……”
她就这么沉沉睡着了,不知到了夜中什么时候,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好似云朵一般,飘飘然升起来。她骤然惊醒过来,睁眼见头顶一弯银月如钩,自己竟被一人从床上抱了起来,抱出了屋门!
这一惊不小,她正要挣动起来,便听那人朝她嘘了一声,是似清酒一般甘洌绵柔的女声,带了几分绵软吴音。
那人轻笑道:“再睡会儿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陆银湾嗅到她身上清冽的甘草香味儿,头脑昏昏沉沉的,脑中那一根弦忽然就断了。
晶晶走到唐三身边,就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向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唐三双眼微眯,身体缓缓飘浮而起,在天堂花的花心之上站起身来。他深吸口气,全身的气息随之鼓荡起来。体内的九大血脉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的交融,已经彻底处于平衡状态。自身开始飞速的升华。
额头上,黄金三叉戟的光纹重新浮现出来,在这一刻,唐三的气息开始蜕变。他的神识与黄金三叉戟的烙印相互融合,感应着黄金三叉戟的气息,双眸开始变得越发明亮起来。
阵阵犹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动声在他身边响起,强烈的光芒开始迅速的升腾,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衬在他背后。唐三瞬间目光如电,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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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轰”的一声巨响从天堂花上爆发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不远处的天狐大妖皇只觉得一股惊天意志爆发,整个地狱花园都剧烈的颤抖起来,花朵开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气运,似乎都在朝着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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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色大变的同时也是不敢怠慢,摇身一晃,已经现出原形,化为一只身长超过百米的九尾天狐,每一根护卫更是都有着超过三百米的长度,九尾横空,遮天蔽日。散发出大量的气运注入地狱花园之中,稳定着位面。
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祖庭,天狐圣山。
原本已经收敛的金光骤然再次强烈起来,不仅如此,天狐圣山本体还散发出白色的光芒,但那白光却像是向内塌陷似的,朝着内部涌入。
一道金色光柱毫无预兆的冲天而起,瞬间冲向高空。
刚刚再次抵挡过一次雷劫的皇者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全都散开。而下一瞬,那金色光柱就已经冲入了劫云之中。
漆黑如墨的劫云瞬间被点亮,化为了暗金色的云朵,所有的紫色在这一刻竟是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巨大的金色雷霆。那仿佛充斥着整个位面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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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6 章 行路难(二)免费阅读.https://www.jieyidazhiye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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