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银湾恳切道:“弟子这两日聆听诸位长辈教训,颇有感悟,自觉自己此前的诸般行径属实太过恶劣。弟子如今真心悔过,便想着合该主动坦诚错误,以求改过自新才是。”
孟志广微微有些惊讶:“你……还有什么要坦诚的?”
“有。弟子其实还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诸位师长却还未能发现。”陆银湾道。
“方才师叔问我,刺杀金银老怪的动因为何。其实除了想要为我师父报仇之外,弟子还有另一个目的,未曾言明。这心思属实龌龊了些,弟子觉得,既是求彻悟悔过,便应当坦诚以告,以求师长当头棒喝,责罚惩治。”
有一瞬,孟志广甚至不禁皱起眉来,实不知这自小鬼点子便多得很的丫头片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他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你说。”
陆银湾笑了笑:“弟子刺杀金银老怪,其实是想顺带着害两个人,不是旁人,正是雪月门的裴门主和裴公子。”
这一句话可真似炸弹一般,将殿上诸多掌门、弟子炸了个瞠目结舌、目瞪口呆,俱是吃惊地看着她,就连唐不初都被她的话吸引得忍不住看过来。
唯有沈放心中空了一拍。
陆银湾不紧不慢地笑道:“弟子刺杀金银老怪时,并不知裴门主已经大好,只道他父子二人体内余毒都还未清。心里便想着,杀了金银老怪既能为我师父出了这口恶气,说不定也能连带着叫他二人因此死于非命。所以杀完了人之后,弟子便将剩下的解药一并毁了。这不,裴门主虽然安然无恙,裴公子却是……唉。”
她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
裴凤天神情激动,头晕目眩,扶着椅子才站了起来,颤抖地抬起手来,颤声道:“我儿与你无冤无仇,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嫉妒,我嫉妒裴姐姐。”陆银湾一字一字,语气认真又天真。
“我嫉妒她有着这么好的家世,有这般疼她爱她,能给她撑腰做主的父亲和哥哥,而我却如野草一般无人疼爱。初见时便已羡慕不已,久而久之,心中便生出嫉恨来。”
“你!你!”裴凤天竟是一时激动,根本顾不上细想,一口气没喘上来,连连抚着胸口,“你可知我的缘儿……他被你害的好苦啊!”
裴雪青急忙跑过去扶住了他:“爹,爹!”
她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陆银湾:“你就因为这种小事,就下此毒手?”
陆银湾却哈哈大笑起来:“裴姐姐此言差矣,这怎么是小事?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道自己拥有多少羡煞旁人的好东西哩!有了这么好的父亲和哥哥还不够,还要来抢我的东西,我又怎能不恼?”
裴雪青直直地盯住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前一日的场景:“你……你是因为我和沈放的婚约?你对他……”
陆银湾高兴地直起身来,笑道:“姐姐真是好聪明,一猜即中。我就是喜欢我师父呀!我想要嫁给他当新娘子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喧嚣的人声如蜂鸣一般嗡嗡作响,简直要将屋顶掀翻!
“她说什么,她喜欢沈放?因为裴雪青是沈放的未婚妻,竟想着害死她的父亲和哥哥?”
“可他们不是师徒么,她不是沈放一手养大的么?他们若在一起了,那岂不是乱……哎呦,我的天!”
“真是没眼看,沈道长看着明明是个极正派的人,怎么教出了这么个鲜廉寡耻的徒弟?”
“依我看,这事究竟如何,还不好说呢。我听说他们师徒二人平常就同住同食,出双入对的,难保沈道长他本人就没有这个意思……”
“如今世风日下,便是师徒乱-伦,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了。知人知面不知心,瞧起来分明都还……”
陆银湾置身于鼎沸的人声中,岿然不动,甚至笑意盈盈,目光只遥遥地落在不远处那一抹白衣的身影上。
沈放的心在陆银湾话音出口一瞬间便空了一拍,现在又重重地落下来。心道:银湾最终还是说出来了。
原来她也并非如他所想得那般,那么不可救药地爱着他。
可不知为何,他却并没有失望、气恼,甚至觉得有些高兴。他再不必关心裴凤天、雪青和母亲会如何反应了,提心吊胆许久,此刻竟由衷地觉得无比轻松。
他想,他们一起死,一起化成蝴蝶,化成朝生夕死的蚍蜉,化成溪泉畔肩并着肩挨在一处晒太阳的小石头,不也很好么?
可他却又听见了陆银湾的声音。
“孟师叔,你误会啦,我可从没说师父喜欢我呀。自始至终,只有我喜欢着师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师父,他最是坦荡端方的一个人,哪会这样乱来。”
沈放的十指猛然扣紧,不敢置信地面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脑中一片混乱。
陆银湾似是有些委屈,目光落到自己眼前的地面上来,神情既可怜又哀怨:“师父从前知道我喜欢他的事情,还狠狠地训斥了我,叫我趁早收了这些大逆不道的心思呢。他说,师徒乱-伦,便好似禽兽苟且,那是大大的不对的!更何况,他说他还有婚约在身,怎可做出对不起裴姐姐的事来?”
沈放一阵窒息,呆呆地面向她。
陆银湾继续道:“可惜我那时候昏了头,只觉得非他不可。他数次义正言辞地拒绝我,训斥我,都没能教我醒悟过来,反而愈发嫉恨起了裴姐姐。最后甚至心生歹念……唉,裴姐姐,我属实对不住你呀!”
“可无论如何……我还是觉得喜欢他呀。”
陆银湾话锋一转,又咯咯地笑起来:“我还是想嫁给他,想跟他一起做尽天下甜蜜事,想跟他亲吻、拥抱、上床哩!裴姐姐,你能让让我不能?哈哈哈哈哈!”
“够了!”孟志广面色时而青时而白,最后竟涨得通红。他气得浑身发起抖来,厉声喝道,“你这孽障还不给我住口!小小年纪,怎么说出这些不知廉耻的话来的!白云观的脸面都要被你这妖孽丢尽了!!”
三清殿陷入了极端的混乱之中,所有人都被这惊奇的故事、惊奇的少女惊得躁动起来。诸派的弟子们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甚至已经忍不住大声地议论起来。
“我就说,沈道长怎么可能真的对徒弟动心。果然是她一厢情愿。”
“瞧着倒是挺漂亮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这般不要脸,竟说得出这种话,真是不知检点……”
“她是圣教妖女的女儿,早不就传的沸沸扬扬的了么?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做的尽是些禽兽不如的事。乱-伦,勾引自己的师父,啧,真叫人起鸡皮疙瘩……”一人这般说着,语气里却带了几分下流的玩味。
沈放将这些话听在耳里,茫然地摇着头,忽然慌张起来,又好似是骤然醒悟过来。
银湾哪里是要把他拖下水,哪里要让他身败名裂,千夫所指,她是要,是要……
他心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极荒谬,但又让他无法克制地心慌的念头。
她在报复他。
她换了一种方式,在报复他!
陆银湾的声音穿透纷乱的人声而来:“师父,徒儿今日终于将这一桩心事公之于众啦,好畅快!你呢,能不能最后再给徒儿一个答复?若是真的不喜欢,就让我今日,彻彻底底死了这条心吧。”
她笑得清脆又娇气:“从前说的,无论真的假的,好的坏的,我都当不记得啦!我只认你今天这一句,我想再听你说一遍呀!”
沈放的心脏几乎要崩裂开。
她要逼他承认,承认他也喜欢她,为了要这个承认,她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她是故意的!
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似乎想朝着那个声音走去,却被一个人不由分说地按回椅子上。沈夫人的声音中隐隐透出着极力压制的怒气,压在他的耳畔:“你还想要她活不想?”
沈放打了个寒噤,好似从大梦中骤然惊醒。
那些起伏的心潮,疼痛的心跳,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
“小贱人,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等污言秽语,是要陷你师父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地么?你是存心想叫他难堪么!”沈夫人回过身来,一字一句皆含着无边怒意。
陆银湾却看都不看她一眼,目光越过她,只黏在沈放身上,语气也冷了下来:“我又没同你说话,你算什么东西?”
“你!”
“我在问我师父话呢。”她脸上的笑一点一点褪去,只剩下一个冷冰冰的空壳子,精魂好似也已经随着目光已经出了窍,飞到了沈放跟前,轻声问他,“师父,你说呀,我只等你一句话呢。”
“没有甚么好说的。”
沈放坐在椅子上,动也没动,连神色都没什么波澜。他缓缓抬起头来,语气平静得很。
“银湾,我不是早就说过么,我们之间,没可能的。”
轻飘飘的话语入耳,眼前人的面容在一瞬间变得模糊又陌生。
陆银湾也就只呆了这一瞬,立刻便回过神来。她垂下头来笑了笑,淡淡道:“好。师父,我记下了。”
-
“裴兄!缘儿因为这妖女终身残疾,你难道还要留下她的命么!”唐不初忽然喝道,将沉浸在震惊和哀痛之中的裴凤天骤然唤醒。
裴凤天张大了嘴,看了看沈放,又看了看陆银湾,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唐不初又对其他几位掌门道:“这妖女不仅手段残忍,还兼心肠歹毒!勾引自己师父不说,还因为这点邪念,残害了裴家贤侄。诸位难道还要同情心泛滥,放她生路么?”
“好,好!你们都拿不定主意,我便只问沈道长,只问孟掌门,你们白云观的弟子,要怎么处置!”
沈放默然片刻,神情似是有些疲倦,淡淡道:“唐门主觉得,要怎么处置才肯满意?”
唐不初微微眯了眯眼睛:“我知道,沈放贤侄心地仁厚,十分顾念这师徒之情,宁愿自己代徒弟受过,也舍不得要她性命。可是血债总要血偿,若是一点不见血,一点不知痛,如何能叫她改过自新?”
“沈道长,你可不要再说你能担保她这种话了,眼前的事就是铁证!我儿身死事小,白云观养虎为患事大!九关剑主一身武艺纵横天下,教出来的徒弟也是凶悍得紧呀,若是有朝一日,她的剑尖对准了中原人的心脏,你们又该如何交代?!”
他这话一出,便是连孟志广都不禁黑下脸来。毕竟,养虎为患为祸武林的帽子,不可谓不大。
沈放将他的话揣摩了许久:“唐门主的意思……是要废了银湾的武功?”
唐不初道:“不错。此举乃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
沈放薄唇紧抿,下颌崩得铁紧,却一字不言。
“怎么,沈道长舍不得?呵,这狼崽子可真是养出感情了啊!”
孟志广沉默了许久,此时终是发了话:“陆银湾罪孽深重,心术不正,白云观的确留她不得了。”
听闻此言,反应最为激烈的竟是田不易。
他攀住孟志广的衣袖:“师兄,银湾是玉书师弟的遗孤啊,你、你总不能真的要了她的命吧!若真如此,日后到了阴间,咱们如何见玉书师弟,如何向他交代?我万万不能答应!”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唐不初道,“田道长,又我不要她的性命,只折了她手脚,废了她武功,让她受些皮肉之苦,总不为过吧?”
“你!你真是好狠毒!”田不易气得直跺脚,却拿他半点法子也没有。
“我儿惨死这妖女之手,你怎不说这妖女心肠狠毒!”
孟志广沉着脸道:“够了,不要吵了,既然争执不下,我们便取个折中的法子罢。”
“先责鞭刑一百,再废了她的武功,将她逐出山门。如此一来,算是看在玉书师弟的面子上饶了她一命,此后便由她自生自灭,与白云观再无半点瓜葛!唐门主,你看如何?”
唐不初情知今日是拿不走陆银湾这条命了,也不好再咄咄逼人,只好见好就收:“看在孟掌门的面子上,姑且如此吧。”
孟志广急于撇清陆银湾与白云观的干系,自然是打定主意要将她逐出师门了。他又走到沈放跟前来:“沈师弟,你呢,可还有异议?”
他压低了声音,生硬道:“这已是最轻的了,总不能真叫白云观落人口舌,百年声名毁于一旦。”
沈放隐在袖中的双拳攥得死紧,僵立了半晌,终于还是松开了。
“好。”他道。
陆银湾自刚才起就一直跪坐在地上走神,好似这些人争执的事情与她没有半点关系似的。直到听见这个“好”字,才若有所感地略微动了动身子,哂笑一声。
孟志广走到她跟前去,问她:“陆银湾,这罚你觉得冤不冤?你服不服?”
陆银湾抬起头来对他对视,淡淡道:“我没错。”
“昨天说的,刚才说的,都是逗你们的。杀人也好,喜欢上他也罢,其实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认个狗屁的罪?你们爱怎么罚,便怎么罚吧。”
她无所谓地道,竟是连敷衍也懒得敷衍了。
“陆银湾,你竟死不悔改?你若不认罪,就加罚一百戒鞭!”孟志广怒道。
“随你。”陆银湾嗤笑一声,忽然转过头,神色认真道,“师父,你要亲自动手么?”
“……”
-
孟志广一声令下,陆银湾便被拖了出去,甚至连反抗都没反抗。
皮鞭挥动和报数的声音穿过重重雨幕,清晰地传进大殿,传进每个人的耳鼓之中,可是始终没有陆银湾哭喊或是呼痛的声音传来。
这反常的安静让瓢泼大雨都显得诡诞起来。
终是田不易最先坐不住了,外面的人数到一百的时候,他“哗”的一下推开了椅子,红着眼睛奔了出去。
许久,众人还是没有听见陆银湾的声音,反倒是田不易的大哭声率先穿过雨幕,远远传了过来:“湾儿,我的湾儿呀!”
“你认个错,认个错呀!认个错就不用继续挨打啦,再打下去,你要死了呀!傻孩子,师叔求你了,你倒是松个口啊!”
沈放坐在殿中,远远听见这声音传来,垂着眸子,指甲嵌进了扶手椅的木头里。
不一会儿,田不易湿淋淋地从外面跑进来,双眼通红地径直奔到沈放跟前,失魂落魄地道:“放儿,银湾她说,想让你去看看她。她最听你的话了,你……你去劝劝她吧!”
沈放的喉咙滚了两滚,沉默良久:“我不去了,我劝不了她的。”
田不易瞪大了眼睛:“放儿,你怎么这般狠心?你怎么这般绝情?无论银湾犯了什么错,她……她是为了你呀!”
“去吧。”沈夫人坐在一旁,悠哉地喝了口茶,忽然开了腔,竟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长长记性也好。”
她却是未曾明说,到底是让谁长长记性。
沈放额上忽得暴出几条脉络分明的青筋来,捏在扶手椅上的指节都发了白。他腾地一下站起了身,也不要人牵引,跌跌撞撞地往屋外疾步而去。田不易见状连忙赶上去。
陆银湾挨了一百鞭子,已经奄奄一息。血水被倾盆的大雨冲刷的一干二净,反倒并不显得血腥可怖。鬓发均被雨水打湿,一绺一绺紧紧地贴在苍白的小脸上。
她听见有脚步声踏着积水而来,缓缓地睁开眼,便看见了一片纯白的衣角。她竭力地扭过头,余光又瞥见了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挡住了落雨的天幕。
“师父,你来看我了,真好。”她轻喘着笑起来。
“师父,我多希望,你的眼睛还没有盲呀,那样你就能亲眼看见我的样子了。是不是你的眼睛不盲,就又会像原来一样心疼我了?你是不是就又会变成……变成原来的那个师父了……”
她的脸颊贴在雨水里,说起话来气息微弱,颇有些混乱。
沈放沉默片刻,轻声问她:“你知错了么?”
“什么错?”她喃喃道,“是指我杀人,还是指……我喜欢上了你。”
沈放握着伞柄的手狠狠一紧,又很快松开,哑声道:“都是错。”
“为什么?”
他闭上了眼睛,似是自暴自弃:“因为天理不容。”
若是天理真的容得下他们,又为何要给他们这么多磨难呢?
陆银湾听罢,终是缩回了抓着他衣摆的手,垂着眼,将自己蜷缩的更紧了:“好吧,师父,那我不知错。”
“我不信这糊涂的天理,管它……管它容不容得下我呢。我只不过喜欢……喜欢一个人罢了。我没错……”
沈放亦知多说无益,一旁负责行刑的弟子这时又走上前来。
他忽然全身都痉挛起来,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疾步而去。他根本辨不清道路,只一昧地想逃开,猛然间听见身后传来声嘶力竭的一声呼喊:“师父!”
他一个踉跄,狠狠地跌了下去,不可自制地颤抖起来。
纸伞脱了手,他在一瞬间被淋的浑身湿透。他努力想抓住什么,却根本什么也抓不住。
原来这就是当废物的滋味儿。
原来这就是无能为力的滋味儿。
丢了剑,他便什么都不是。
-
陆银湾被两个弟子拖回三清殿的时候,血水混着雨水湿淋淋地淌了一路。她双眼紧闭,了无生息,直如死了一般。
唐不初捻了捻胡须:“该如何废她的武功?鄙人不才,于毒术上倒还有些研究。小唐门中有几种秘制的毒药,可以充作化功之用……”
他这话说来平常,语气含笑,却又暗含着几分毒蛇吐信似的冰冷。
裴雪青因为这事发突然,方才一直魂不守舍,此时却忽然被唐不初这话拉得回过了神来。
她瞧唐不初面上三分自得,暗自忖度:“小唐门自古便是用毒的行家,唐不初说是用药化去陆银湾一身内力,却难说这药会不会有什么其他用处。到时候虽能不叫陆银湾立时毙命,却能令她的身子大大亏损,再难恢复。这样一来,陆银湾就算是真的死了,旁人横竖也怪不着他。”
她想到此处,心中不禁一阵恶寒,不知怎的,又想起自己瘫在轮椅上的大哥,更是心烦意乱。
她蹙起眉来,正迟疑着要不要阻止唐不初,却听见有一人打断了唐不初的话。
“不必。”
众人闻声回头,发觉竟是沈放。他一身湿衣还未换下,面色沉静如水,顿了顿,道:“我自己动手。”
众人皆是称奇,沈夫人更是一下子站了起来:“放儿,你糊涂了吧?你现在内力全无,如何废她武功?”
沈放却并不理睬他们,自顾自摸索了过去。
陆银湾被嘈杂的人声吵得心烦意乱,不禁皱紧着眉头,挣扎许久,才睁开眼睛来。
她一睁眼便瞧见了沈放,忽然发觉他好像在这两日瘦了许多,原本就很是硬朗的下颌线变得更加锋利了,薄唇亦抿的发白。
他来到她身畔,还没俯下身,便感觉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陆银湾原本奄奄一息,此刻竟还有力气嘻嘻地笑出来。
她竭力跪起身来,向前膝行几步,把自己的手腕子送到他手里。两人皆是浑身湿透,手脚冰凉,即便挨在一处也生不出丝毫的热气。
从前陆银湾是很喜欢躺在他怀里,自下而上看着他的。从这个方向仰望着他,她总觉得他不论是眉头紧锁,还是笑意盈盈,模样都极好看。
陆银湾看着他的手摸上自己的手腕,低低地笑道:“师父,你还真是好狠的心。玉壶神医说,你现在不能动用一丝一毫的内力,你拼着受内伤,也要亲手废掉我的武功么?你到底是多恼恨我?”
沈放的手略僵了僵,继而又动起来,摸到她腕间筋脉。他顿了顿,轻声道:“忍一下,一眨眼就好了。”
他这语气虽然平平淡淡的,但听来又好似有几分温柔,很像是陆银湾刚住到幽篁院的时候。
那时他还没有将陆银湾宠坏,陆银湾也还没发现他的短处,并不敢仗着他性子温柔就肆无忌惮地拿捏他。他只有十二岁,还是个半大的少年,说起话来波澜不惊,却又温声细语,是很有师长的气度的。
陆银湾不禁笑了笑:“反正也是师父给的,不还回去如何能两清?若旁人来取,我还不乐意呢。”
沈夫人大吃了一惊,扑上前来:“放儿,你要做什么!”
然而再没等到她阻止,沈放便猛然催动积聚于天灵处的内力。一阵剧痛骤然袭来,直如匕首从天灵盖上当头插下,颅脑皆裂,筋骨皆碎。
他将牙关紧咬,吞咽下阵阵血腥滋味,听见陆银湾的惨叫声近在咫尺响起!
以内力一瞬间刺穿奇经八脉,丹田气海,本就痛苦至极。遑论陆银湾内力已有小成,内力自缺口流泻而出,便好似黄河之水自针眼里一瞬穿过,急之又急,猛之又猛!比于撕心裂肺,裂筋错骨之痛亦不遑多让。
陆银湾的内力尚未流尽,沈放便支撑不住了。结成生死结的几道真气运转起来,立时切断了他外溢的内力。蛊毒和内力在生死结中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将生死结都冲撞的几欲散架!
沈放口中猛然喷出一股血雾,眼、耳、鼻之中亦渗出鲜血来。
这一下可将沈夫人吓得够呛,连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裴凤天赶上前来,一探他脉息,只觉狂躁似战鼓一般,亦是唬得三魂七魄齐飞,一叠声地叫人快去找玉壶神医来。
沈放却摆了摆手,将血迹随意地抹了去,有气无力道:“唐门主,你可以来验一验。”
唐不初随手摸了摸陆银湾脉搏,探了一股内力进去。内力所到之处,没有一丝阻碍与排斥,当真是空空如也了。他干笑一声:“沈道长是最正派的人,老夫焉有信不过的道理。”
“信得过便好。”沈放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这一笔债,她算不算是还清了?”
“……”
“既已还清了,唐门主以后便不能再因为此事追究她的过错。”
“……”
唐不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自然。”
-
陆银湾好半晌才悠悠醒转,只感觉浑身上下如同被碾过一般疼。修炼了七八年的内力已经荡然无存,体内空空荡荡,比之三岁小孩还不如。她忍不住抬起手来,对着无力的五指发了好一会儿呆。
孟志广见状吩咐弟子:“将她拖到山门外去,不许她再踏进山门一步!”
几个弟子上前来,七手八脚地将她制住,她没了内力,却兀自挣扎起来,哑声叫道:“慢着!我还有话说。我还有话要跟我师父说!”
她一身血污,双手被反拧在身后,身上脸上都伤痕无数,丝丝缕缕的鲜血从青紫的嘴角渗出来,不知多么狼狈,可唯独那一双眼睛,仍旧似火光、似星辰,炯炯地盯着沈放。www.jieyidazhiye.com
她忽然咧开嘴,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师父,你真的不考虑杀了我,以绝后患么?”
“……”
“大家现在可都知道我对你有非分之想了。你今日不杀我,来日我却未必会念着你的情。”
“……”
“我可是狼子野心、不择手段的妖女啊……我爱上的人焉能拱手让人?我恨上的人又岂会轻易放过?”她笑嘻嘻得仰起头来,声音喑哑,“师父,你信不信,早晚有一天,你会落在我手上?”
“师父,我只是想告诉你,等到那一天,我再不会像今日这样傻啦。”
“我再不会傻乎乎地把心掏出来,只为了博你一点心疼,再不会赌上一切,只痴痴傻傻地等你那一句话。我再不会这么毫无保留、毫无城府地爱你了,因为我终于看明白了……你根本不适合被捧在手心里。”
“我终于知道该怎么对你了……你根本不适合被我当成宝贝,比爱惜自己还甚地珍惜和爱护你。”
“你适合被强迫、被算计、被践踏、被玩弄,只有把你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的傀儡、玩意儿,你才会听话。”
她这话简直放肆到了极致,可偏偏语气认真地很。脸上带着一种诡异光彩,竟似是兴奋至极:“是了,你只适合这般。”
她忽然咯咯地低笑起来:“真可笑啊,我从前自诩聪明,能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怎么偏偏舍不得这么对你?我若是肯对你哪怕狠下一点心,用上哪怕一丁点心计,你都绝没有一点法子反抗的!与其看你被别人践踏玩弄,还不如我自己享用。我早该亲手折了你的翅膀,让你做我手中的鸟雀,一辈子也飞不出我的手掌心!”
“我看错了你,你本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个虚伪、懦弱的伪君子罢了。似你这般的小人,还需要什么尊严和体面?我又何须顾忌你会不会疼,是不是愿意?真是奇怪,我明明早该醒悟过来的……”
她明明已是穷途末路,却丝毫没有作为阶下囚的自觉,只顾着自说自话。时而咯咯低笑,时而咬牙切齿,鲜血不住地从她口中淌出来,她却丝毫也不在意,两只眼睛亮得怕人。
在场的众人都被她骇的心惊肉跳。
孟志广害怕她继续说下去,又要吐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语来,立刻喝令门下弟子将她拖出去。陆银湾反抗不得,挣扎着被拖到门口时,放肆的笑声还没有停下。
“师父,我到坟墓里去做蝴蝶啦。你一个人留在这人间,做你清清白白的沈大道长吧!”
这笑声一瞬间没入了倾盆的大雨里,却又异常清晰,余音久久不散。
裴雪青愕然地收回目光,回过头来看了沈放一眼。她怔了怔,忽然问道:“你真的舍得么?”
沈放呆若木石,闻言抬头:“有什么舍不得的?”
裴雪青沉默了许久,低声道:“是么。原来不止是刮风的时候会流泪,下雨天也会。”
晶晶走到唐三身边,就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向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唐三双眼微眯,身体缓缓飘浮而起,在天堂花的花心之上站起身来。他深吸口气,全身的气息随之鼓荡起来。体内的九大血脉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的交融,已经彻底处于平衡状态。自身开始飞速的升华。
额头上,黄金三叉戟的光纹重新浮现出来,在这一刻,唐三的气息开始蜕变。他的神识与黄金三叉戟的烙印相互融合,感应着黄金三叉戟的气息,双眸开始变得越发明亮起来。
阵阵犹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动声在他身边响起,强烈的光芒开始迅速的升腾,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衬在他背后。唐三瞬间目光如电,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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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轰”的一声巨响从天堂花上爆发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不远处的天狐大妖皇只觉得一股惊天意志爆发,整个地狱花园都剧烈的颤抖起来,花朵开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气运,似乎都在朝着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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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色大变的同时也是不敢怠慢,摇身一晃,已经现出原形,化为一只身长超过百米的九尾天狐,每一根护卫更是都有着超过三百米的长度,九尾横空,遮天蔽日。散发出大量的气运注入地狱花园之中,稳定着位面。
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祖庭,天狐圣山。
原本已经收敛的金光骤然再次强烈起来,不仅如此,天狐圣山本体还散发出白色的光芒,但那白光却像是向内塌陷似的,朝着内部涌入。
一道金色光柱毫无预兆的冲天而起,瞬间冲向高空。
刚刚再次抵挡过一次雷劫的皇者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全都散开。而下一瞬,那金色光柱就已经冲入了劫云之中。
漆黑如墨的劫云瞬间被点亮,化为了暗金色的云朵,所有的紫色在这一刻竟是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巨大的金色雷霆。那仿佛充斥着整个位面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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