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丘寿王查清楚宁家堡宁松原是乐平郡做生意的商人,往乐平走了一趟,找宁家当年的亲眷邻里打听消息,知道文帝一朝时,宁松寻过门路欲察举贤良,当即遣谒者送信回长安,请封宁松为乐平郡郡侯,食邑千户。
吾丘寿王耐心等待两月余,拿到两份圣令时,亦不免吃惊凝重,也没有耽搁,当日便去见了宁松。
关中的茶叶到了楼兰,喝法变换了,加了特意藏在地室里温凉的水,屋子里江夏雪松的清香扑鼻。
吾丘寿王往南向拱手行礼,声音温润,“皇后原是大长公主的女儿,也是窦老太后最宠爱的女儿,尚未及笄时就被册封为了公主,自幼与陛下一道在宫中长大,陛下七岁时,与皇后定立了婚约,后纵然皇后因身体之故不愿拖累陛下,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依旧只愿立皇后为太子妃,大婚后陛下与皇后感情甚笃,后宫三千空置,便是老太后,太后,也不能如何,这些年皇后走失,陛下思念深重……”
这一桩事,吾秋寿王是必须要办成的,漫说陛下对皇后,依旧有情,便是没有,以天子的脾性,只怕也绝不可能允许皇后与旁的男子出双入对。
且这么些年来,蓬勃的百工技艺已经显露出惊人的成果。
黑煤开采、锻造工艺的提升,铁器的数目,质地都有了翻倍的飞跃。
除了更为坚韧锋利的兵器,农具上的变革也是巨大的,要知道在二十年前,能用得起铁制农具的农人,大多也只是些锄头,弯刀,斧子,很多农人还用着木头做的工具,种地的能力自然弱了,现下在郑州,边沿郡县的城镇,四斗麦子可以换一把质量上乘的犁片,还有可以碎土松土的铁耙子。
两个人配合,每日可耕种的数目从两分增加到了三到四分,到府衙登造开荒土地的人数、地数逐年攀升,朝廷每两年合计一次,去年岁算的数目,对比二十年前,已多出一倍有余。
耕种的余力提升了,原先无人问津的山地,只要能种出东西,农人们也抢着要种。
年前雁门关都尉郅都着人送回来了一批马镫,是雁门关工坊锻造的,固定在马鞍两侧,发力的支点从双手转到了腿和脚掌上,骑兵的手不需要再像往常一样,时时刻刻都用在牵拉缰绳上,同样的兵马,加上马镫以后,战力提升一倍有余。
骑兵的数量也在增加,两月来匈奴兵两度叩边,雁门太守冯敬率兵御敌,汉军损失减轻了将近一半有余。
光是冶铁这一项,十数年过去,起初是星星之火,点点滴滴,如今已是带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茶叶,瓷器风靡,所获之利比盐铁来得还迅速些。
农耕桑种,河渠工事,每一种都关乎民生社稷,这样一个女子,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绝不希望对方嫁入外邦。
哪怕天下人并不知道楼兰神女与先皇后是同一个人,但朝里朝外的意见是一致的,迎娶楼兰神女,立为皇后。
且因为对方样貌肖似先皇后,陛下心向往之,连最后的顾虑也没有了。
宁松知道陈七绝不可能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却也从未想过她会是一国之后。
在见到这位鸿胪寺正卿前,他还在自豪当初与陈七结盟的决议,事实也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莫说整个楼兰的商人,哪怕是楼兰王,只怕也在悔恨当初只看到了陈七的外貌,没有重视陈七的才干。
楼兰王是楼兰的王,但楼兰的水,楼兰与周边十六国的商贸,都在宁家堡手里,楼兰王手里的兵,并不足以与其余十六国抗衡,所以绝不会动宁家堡,宁家堡在十六国特殊又尊贵的地位,都是陈七用西域不曾有过的百工技艺换来的。
这样一个女子,可比能臣干将。
她的身份是一国之后,叫宁松震惊,又觉理当如此,论胆识,样貌,才干,都没有什么好意外的。
宁松握了握手里的拐杖,心里轻叹。
吾丘寿王知道这样一个眼光毒辣的精明商人,定能明白他话中之意,“想来老家主已经猜到,皇后到楼兰,为的便是合纵十六国的力量,与汉庭共同抵御匈奴。”
“皇后对陛下的感情,只深不浅,现下两人重逢,倘若有情人终成眷属,定也是一段传世佳话。”
宁松已经松动了,只他当初为儿子牵线这一门婚事,除了因为商业利益,未必没有为儿子寻一个好妻子的心思,他是过来人,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儿子是不可能愿意和陈七分开的。
但汉庭非但派来了工曹工匠,还派来了数万士兵。
一个月的时间里,击杀匈奴三千人众,现下西域诸国,一旦受到匈奴劫掠侵扰,无不派人前来楼兰,请求汉庭出兵相助。
天下,终究是汉家的天下,只怕他宁家不愿意,也不得不愿意。
楼兰王势弱,并不敢得罪汉庭,介时汉庭,楼兰,甚至于西域诸国,都将再无宁家的容身之地。
比起他这个历经两朝的老人,天子年轻,惩治贪官污吏,诸侯豪强,待百姓仁善恩德,名声极好,实则手腕冷酷铁血,非但朝中多酷吏,对外族也绝不姑息,竟是叫汉军打到了草原上,活捉了左贤王的亲眷。
手腕秉性可见一斑。
这一位皇帝,不似文帝清静无为,也没有天子‘独尊儒术’外施仁义看起来这么仁和好说话。
显然尊儒道,行君子之义,只不过是天子治国的手段。
这婚约,不解也得解,对方肯花心思与他周全,只怕是不愿意陈七与旁人有任何关系。
宁松没有再犹豫,叩谢圣恩,接下了封侯的恩泽,“谢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丘寿王见状,是当真松了口气,与聪明人说话,是当真容易很多。
吾秋寿王扶了他一把,声音依旧温温和和的,“陛下还是希望能与宁公子解除婚约。”
解除这一份在楼兰王法,楼兰风俗下,与宁汀缔结的婚约。
说完,合掌轻拍了拍,门外进来数十禁军甲卫,每两人抬着一个宝箱,依照次序放在地上,打开箱子,退往一边。
金银珍宝,丝绸瓷器,许多宁松从未见过的宝物,金碧辉煌,堆积如山。
宁松震惊得站了起来,“这——”
吾丘寿王拱手笑道,“陛下知道皇后游居楼兰这些许年,受老侯爷帮持颇多,这是陛下答谢老侯爷的一点礼,还请老侯爷收下。”
金堆玉器,无一不是珍宝,富可抵国,实话说宁家堡这些年赚的数目,也绝没有这么多,宁松也算见过世面的,这时握着手杖的手指都忍不住发抖。
这手笔也太大了。
想必这世上很难有人不为这些财宝动容,宁松心里苦笑,还是道,“宁家已受了陛下无比的恩泽,这些珍宝宁松不敢受,陛下与皇后相识在先,又未曾和离,吾儿与陈七的婚约本就不作数,微臣即刻便拟定和离书,送往府衙公证,并修书与吾儿宁汀,告知此事。”
吾丘寿王大喜,笑道,“老侯爷考虑得周到,鄙人也正是这个意思,只是这礼是陛下亲赐的,便是要拒,也只等老侯爷它日进京谢恩的时候,再辞谢了。”
宁松苦笑,旋即也明白过来,宁家对皇后那些算不上恩义的恩义,陛下替皇后还了,数倍数百倍。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宁松遂不再推辞,立时便取了宁家的印信,写下和离书,亲自送往楼兰城府衙,又修下家书一封,告知宁汀他与宁洲已受封侯爵,迁居乐平郡一事。
汉庭派往楼兰的工曹工匠,似乎都是精挑万选的,技艺精湛,人数众多,运送商贸货物的渠道有汉庭保证,器物精美,又比先前的价格划算很多,宁家堡的生意已经没有了优势,倒不如将手里有的行商路线呈递给汉庭,衣锦还乡。
实则吾秋寿王手里还有另外一份圣令。
明黄的绢帛上写着如不允,杀之五字,那笔篆书,周正平静,却锋锐内敛。
在事关皇后这件事上,天子似乎从来不是什么圣人君子。
所幸宁松是个聪明人,不会螳臂当车,这一封圣令,也就完全没有拿出来的必要了。
解契一事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差错,吾丘寿王亲自陪着宁松一道去,婚司官见要解契的是宁汀与神女,并不敢妄自下定论,拿着宁堡主的手迹立马去了楼兰王宫,惊动了正听歌舞的楼兰王,楼兰王亲自来了。
听说了神女是汉庭的皇后,只因遇上了风沙,流落楼兰,一时即震惊又高兴又忐忑。
震惊是因为事情确实太过离奇,倘若换了其他的人,他不怀疑神女的动机,臣子侍卫们也要怀疑了。
只因为楼兰缺水,就算是一直有新生的幼儿,也完全没办法养活,大财官估算过,倘若没有改变,再过百十年,这一片城郭将会河湖干涸,被风沙掩盖,世上再无楼兰国。
生存在沙漠里的人都知道,缺水干旱会导致绿植干枯死亡,绿植干枯死亡的地方,会从绿洲退化成沙漠,沙尘的地界已经越来越广,有时一日便能淹没一个土堡,但这一名汉女像是神谕,她带来了干净清澈的水,她能把弥漫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的水收集起来,有办法存住为数不多的降雨,保证它们不会被烈日晒干。
好的水用来喝,不怎么好的水用来浇灌。
她知道什么地方的地底下藏着能过滤水的矿石,也知道什么地方的荒沙适合建设绿洲,能栽种出果树,甚至连汉庭不太有的青稞,她也能种得更好。
王庭里的官员都曾被他派去跟随神女学习技艺,挑错的人很少,百姓们感恩她,只有敬重爱戴。
楼兰王也并不觉得对方是汉庭皇后有什么不好,楼兰往北有匈奴帝国,往南是汉庭,地广人多,精兵铁蹄,小国的生存之本,只能是夹缝中左右逢源,左右摇摆,但汉庭如此强盛,它楼兰依附汉庭,有一个能喘气的空隙,比直接与匈奴对战,强了不知多少倍。
汉庭的天子都能打到匈奴的龙城去,他们这些小国,又哪里扛得住汉庭百万雄兵。
楼兰王心里清楚得很,汉庭的皇后曾与楼兰结下这么一段关系,汉庭对楼兰,只会更宽宥。
至于遗留在这里的汉庭文字,汉话与楼兰语共存,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或者便是不好,他也没有办法,无力阻止,所有一切的前提,都是为了活着,他得尽全力保证楼兰的子民能活着---活着以后,或许又能吃饱喝足,不再为饮水和吃食担忧。
楼兰王朝吾丘寿王讨好地笑了笑,伸手把宁松拉到了一边,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大概意思是,当初他有眼无珠,冒犯---差点冒犯了皇后,与宁松讲明利弊,让他不要乱传话。
宁松早先便叮嘱过下人,不要与人提及此事,他也不想节外生枝引起多余的是非。
听楼兰王这样说,笑应了,却也没隐瞒,与吾丘寿王解释了两句。
吾丘寿王视线落在楼兰王因酒色肥胖的身体,泛着油光的脸上,在心里摇了摇头,这一看就不是皇后能看上的,一点可能也没有。
事情也耽误不得,吾丘寿王当即与楼兰王辞行告别,回驿馆后将已经作废的婚书,带有签印的和离书,一并放在盒子里封好,交给谒者,让他快马加鞭送回长安去,“夏猎在即,如果能在夏猎之前将解契书送回去,陛下定能开怀的。”
这次来的除了鸿胪寺正卿,还有数十名天子亲卫,两名暗卫。
谒者也不耽搁,郑重收好盒子,立时收拾好东西,在暗卫禁军的护送下,当夜便起程南返了。
既是要还了宁家帮持皇后的恩情,便要真正的还了,吾丘寿王与驻守楼兰的使臣宋濂,前将军公孙敖,右将军霍去病道别辞行,亲送宁松以及宁家堡的人前往乐平郡。
乐平郡的宁侯府两月前已经在修缮,待他们到达乐平时,想必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东屏山。
阿娇牵着飞雪,顺着河道一路往西,河风轻抚过松林,带起沙沙的轻响。
宁一跟了一路,开口道,“陛下只是需要子嗣,汉庭江山需要子嗣。”
傍晚的彩霞将山林染上一层暖黄色,静谧安宁,阿娇看了这一路,走了这一路,心便也静了许多,却也并没有回答宁一的话。
她知道刘彻的身体,上辈子虽然二十九岁才有的儿子,但在这之前,已经有好些个公主了,宫里这样多的美人,要是为的是子嗣,便不单单只有刘据一个。
太子刘据出现在宫宴上,当庭被册立为太子,算一算刘据的年纪,大概也知道是她眼瞎住在山庄小院的时候。
那时候她送信与他,请他来见她,他没来,那时候起,她便知道他是想通了,放下了。
所以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半月来阿娇都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不去看,也不去想。
那面色苍白到几乎透明,宁一低声道,“陛下往后会对主上很好的。”
阿娇看着远山,缓缓摇了摇头,牵着飞雪的缰绳往回走,就像上辈子怀疑她与楚服有染一样,刘彻会赐给她一座宫殿,保证她衣食无忧。
当年散出去的土地,收割了这一季的麦子,没有再耕种,听农人说是被当时卖的人收回了。
也许这辈子的结局,与上辈子没有什么不同。
眼睑里似乎又有泪意汇集,阿娇牵着飞雪,轻轻长长的呼吸着,直到傍晚的河风吹干了眼底的水汽,心绪重新变得平和而淡漠,才朝宁一道,“天晚了,我们回去罢。”
中郎将在营地口等着,接过飞雪的缰绳,交给属下,一路将宁侯夫人迎回营帐,“神女是远道而来的贵客,理当住在这里,神女请罢。”
按道理是该称宁侯夫人的,但这段时间朝臣回禀政务时,已经很久没有用过宁这个字了,他就算是再粗心的武将,也该注意到了。
怎么还敢称呼其为宁夫人呢。
想来想去,也只有神女这一个称呼不会犯陛下忌讳了。
说实话是真的像先皇后,五官气质,如果不是已知先皇后已经去了,此女又是楼兰的使臣,他都要以为这就是先皇后了。
宁汀掀帘子出来,眸光落在她略有些苍白的面容上,温声问,“你还好么?”
阿娇摇了摇头,不去看旁边只隔着一丈远的皇帐,朝刘青施礼道谢,与宁汀一道进去了。
帐子宽敞,有一些零星的案桌,挂架,盆子茶盏,对比起其他官员的营帐,简单到有些简陋了,虽然铺设了地步,脚下还是膈脚的鹅卵石,晚上是别想睡觉的。
没有刘彻的授意,太常寺和禁军不敢这样怠慢人,阿娇脸色冰冷,朝宁汀道,“我去林子里弄点干草。”
宁汀一道去,禁军们看见他们整理树枝和干草回来,知道他们是要铺在地上,一时讪讪的,很别扭又很脸红,觉得堂堂大汉,这么一点布置安排,实在是怠慢贵客,又有损汉庭的国威。
但这是陛下的吩咐,谁也不敢反驳,也不敢违背,只好全都偏过头去,装作不是他们干的他们什么也不知道,现在也没看见安宁侯夫妇在做什么。
阿娇和宁汀一起,把树枝弄进营帐里,铺在最里侧。
刘青守在皇帐外,见有三名女子相携而来,抬手拦了一拦,“这里是陛下的营帐,未得陛下允许,不得进入,请夫人们都回去罢。”
徐美人一身红衣骑装,及腰的头发冠成男子模样,手里还握着一张小弓,俏生生站着,明眸皓齿,她在歌舞坊本是火爆的性子,这时虽是对那顶扎在皇帐旁边的营帐极为不满,也不敢发作,眼睛也不敢多看。
与她们一道来的,原本还有陈姬,就因为回头看了一眼安宁侯夫人,便被遣送回歌舞坊了。
徐美人咬咬唇,不接刘青的话。
柳夫人名为柳音,生着一张白净的鹅蛋脸,五官柔美,一袭天青色深衣曲裾裙,身姿绰约,声音温婉,“还请中郎大人明鉴,是陛下吩咐我们先回来的。”
往常陛下也出宫狩猎,带宫妃是第一次,别说是一次带这么多宫妃了。
但料想这女子不敢说谎,刘青便也不再阻拦,连同另外那名姓郑的美艳女子一并放进去了,并带着守卫的士兵,自觉走远一些,守在高地边缘。
皇帐里没有人,帐外的守卫也撤得远了,徐美人知道营帐隔着这么近,说什么话隔壁的副帐也能听见了,心里堵了一大堆讽刺的话。
什么人老珠黄,山鸡凤凰,什么不要脸不知羞耻礼仪的蛮夷妇人,什么样的难听的话都有,却硬生生一个字不敢说,憋闷地在皇帐里挪动,瞥了剩下两个人一眼。
两人立在一旁,视线偶尔撇过隔壁营帐的方向,手里散凉用的扇面柄子都要被捏断了,也不敢说一句话。
帝心难测,近来又颇有些喜怒无常,谁也不愿为几句口舌,惹陛下不高兴。
郑美人抿唇笑,“徐姊姊这一身红装,娇俏明亮,倒十分飒爽,方才那么多女子站在一处,单就看见姊姊了,这一对珍珠耳环,衬得姊姊肤色白润,可真真是雪肤了。”m.jieyidazhiye.com
徐俏探手摸了摸耳侧,压不住眼底的得色,“是中秋夜陛下赏给婢妾的……”
说着面如敷粉,唇抿了又抿,越加的红润,“……陛下龙精虎猛,真的好厉害。”
那声音里透着酥1软和些许颤意,郑美人脸上的笑僵了僵,说了声姊姊好福气,又垂了头,带着碧青色玉镯的手腕轻放在小腹的地方,“要是能为陛下开枝散叶就好了。”
徐俏视线落在那平坦的身上,就要嗤笑一句,柳音开口,柔声道,“夜深了,我们提了宫灯,去外面等陛下回来罢。”
柳音说完,先取了一盏宫灯,挑着门帘出去了。
徐俏和郑娉自是不能让她抢先,便也领了灯,出了皇帐,也没走远,只立在皇帐外两三丈的地方。
宁汀抱着柴木过来,并不理会落在身上的目光,掀帘进去,见阿娇正理着芦苇杆,灯火并未给她的面色增添一分暖色,反而越见苍白,快步走上前,低声问,“她们欺负你了么?”
阿娇缓缓摇头,又朝他笑了笑,“你呢,今日累么?早点歇息罢。”
因着建蓄水池,工坊,为的都是救命的水,所有工事都赶得很急,时间很紧,两人几月几月不回家,露宿在沙漠,或是荒山里,都是常有的事,没有被子便和衣而卧,眼下是夏日,睡在干草上,反而凉爽了。
禁军都守在数十丈开外,这一片高地上只架设了两个营帐,夜里面便十分安静,甚至可以听到远处河水的沙沙声。
这几日天气晴朗,倘若营帐顶上没有布,躺在这里,应当能看见满天星河,银河倒倾。
阿娇盯着营帐,想象外头此时的景色,从河滩上的鹅卵石开始,接着是溪流,松林,山川,再远一点还会有云海。
陆地的边界是大海,大海的另外一头,翻越高山的另一头,是另外一些族群和国家。
塞流古帝国,罗马共和国,托勒密王国,马其顿王国,不同的人,不同的事,不同的风土人情。
她想离开这里了。
想去更远的地方。
哪怕没有船,也翻不过满是冰雪的山脉。
但是想走了。
楼兰的工坊,商贸,鸿胪寺都会派人接管,而她所有会的技艺,当年已经悉数写下来交给了刘彻。
阿娇看着床帐顶,几乎立刻便从枯草堆里坐了起来。
宁汀亦跟着坐起来了,低声问,“怎么了,小七,不舒服么?”
阿娇想到了书书和小颀,那股想划着小船出海的渴望戛然而止,定了定神,冲宁汀摇摇头,重新躺了回去,“背下面树枝上有一个瘤芥,有点膈。”
宁汀知道她在说谎。
方才她望着帐子顶,似乎是想透过营帐看外面的星河,那种想要离开的渴盼叫他觉得,她希望生出一双翅膀,就这样飞走,远离这里,越远越好。
隔壁营帐里已经没了人,那三名女子已经出去了。
宁汀开口道,“来狩猎前,我已派人将绝断信送往了楼兰与乐平郡,自上月起,我与宁家再无关系,与宁松不是父子,与宁州玉珠不是兄弟姊妹。”
宁汀定定看着她,星眸里是坚定,无畏,“小七,接上书书和小颀,我们离开这里罢,天的尽头,海的对岸。”
以父亲的脾性,必定对汉庭使臣百依百顺,收到断绝书后,也许会气会怒,会帮着汉庭提供他的消息,但父亲越是这样,宁家便越不会有危险。
阿娇心颤,压不住脑子里的疯狂,“你不要父亲了么?宁州和玉珠。”
宁汀缓缓摇头,“他们会过得很好,我们离开这里,天大地大,总有一个地方,是我们的容身之地。”
进了长安城后,他知道了她很多事。
她满腹学识,一心只为汉庭,为百姓奔波辛劳,却不能生育,因善妒,被太皇太后厌弃,喝下了太皇太后亲赐的一万蜂蜜水,她嗜甜,却从此不再吃蜂蜜了,喝水也只喝清淡的白水,虽是捡回一条命,却失明了很长时间,诈死离开长安,是为了离开这一个伤心地,远去楼兰,哪怕遇见关内的商人,也绝不打听汉庭天子的事。
她爱刘彻,却已是触之即痛,她所求一生一世,看见那些女子,心底眼里都是刺痛。
天的尽头,海的对岸,天大地大,总有一个地方,是完全与汉庭无关的,听不到刘彻消息的,他们阖家的容身之处。
宁汀再次道,“小七,和我离开这里,去快乐的生活。”
男子声音很低,却坚定,仿佛笃定了天涯海角,都能带她离开,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管,舍弃全世界,带她离开这里。
营帐里只有些许微光,映照着宁汀俊朗的面容,六年来阿娇第一次仔细看面前这张面容,手心滚烫,心里都是潮意,“宁汀,我爱刘彻,从未爱过你。”
宁汀笑了笑,她眼里都是泪意,在楼兰时,无论是风沙酷暑,还是因为矿台倒塌断了肋骨受了重伤,也从未见她眼底有一点泪珠,她所有的不如意,所有难渡的河川,越不过去的高山,仅刘彻一人而已。
他都不敢想,如果她能生育,刘彻愿意与她一人白首,她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但如果刘彻不能,于她而言,必定痛苦万分,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宁汀很清醒,也很冷静,并非是一时冲动,“来东屏山时,我已经探过路了,回程的途中有一条岔路,一直往东,我们可以去齐鲁,从齐鲁出海,听说海外还有岛。”
阿娇脱口应了声好!
是的,可以事先请宁一帮忙,把孩子先送出长安城,途中送信给楚服,一起走,她唯一一件牵挂的事,与霍去病有关,霍去病今年十七岁,已经两次帅兵攻入大漠,斩首匈奴相国、匈奴单于的祖父籍若产,俘虏单于的姑父罗姑比,功冠全军。
将来由他指挥的河西之战,将会歼灭匈奴数十万,直取祁连山,占领河西走廊,攻至狼居胥山,北海贝加尔湖,这是一名冉冉升起的战将,少年之天才,说一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并不为过,他是民族英雄,也为汉庭军事扩张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霍去病与卫青并称帝国双雄,离世时年仅二十四岁,兵战艰苦劳累的原因,也有兵战环境恶劣,患病无医的原因。
伤寒、瘟疫,虽说在这个时代譬如洪水猛兽,但并非不能防治,师父淳于意与师兄容岚,对此都多有研究。
她自小学医,对后世灭菌的医药学也有不少心得,只要将她所学过的有关疟疾、伤寒、瘟疫的医学知识交给师兄,又想办法将此事透露给刘彻,刘彻知道她是重生的,必定明白她的意思。
照刘彻对霍去病的喜爱信用,只怕从今年起,就会指派更多的医师随行霍去病出征。
了却了这一桩心事,也许她当真可以漂洋过海,想办法让人把外邦好的技艺,粮食种子带回汉庭,见识这时期不同地域不同的风景。
宁汀还在等着她回答。
阿娇心里翻涌着滚烫的热流,眸光落在他面容上,重重点头,她以后一定会对宁汀,还有两个孩子好的,竭尽所能。
听闻那名内侍的声音由远及近,宁汀示意阿娇挪到一边,把干草堆下那根树枝抽出来,打算把上面的芥子削掉,这样晚上睡觉的时候,便不会膈到她了。
南平远远看见三个女人穿得花枝招展,提着宫灯立在林子边,远处那副帐安安静静的,明显已是安歇下了,立时便变了脸,狠狠瞪了三人一眼,当即吩咐禁军去打麻雀,又砍些干柴来,在皇帐前驾起了火堆。
瞥见远处主上踱步过来,面色阴沉得譬如夏日狂风暴雨前压城的乌云,心下一紧,也顾不上等火烧着,疾步行到副帐前,躬身行礼,“将士们弄了些烤肉,请安宁侯和神女用一些。”
营帐里没有动静,南平急得想跳脚,祖宗好歹吱一声,好叫主上安安心呐。
柳音上前行礼,娉娉婷婷,“见过陛下。”
徐俏和郑娉一同上前行礼,“见过陛下。”
刘彻眸光阴鸷,“滚罢。”
那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柳音半屈着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郑娉脸色惨白,徐俏咬咬唇,却什么也不敢说,也不敢抬头看,施礼退下了。
待出了松林,徐俏才敢回头看,气恼地咬咬唇,“陛下为何……”
柳音笑得勉强,“方才是边关有军报,陛下想必心情不畅,我们先回去罢,明日还有狩猎呢。”
她这样一说,郑娉也理了理头发笑起来,“这次朝臣们都带了女眷,狩猎来的猎物,都会送给各家带来的夫人贵女们,也不知道陛下会猎到什么……”
最要紧的是陛下的猎物送给谁,那神女虽是貌肖皇后,但毕竟是安宁侯的夫人,总不可能送给那神女,自然是她们三人之一了。
南平远远看见那三人离开,冷呵了一声,都是些心怀不轨的奸细,进了宫是连旧主也忘了,一门心思想着飞上枝头做凤凰,只眼力见差点,三个人,还搅合不了一顶营帐,叫二人睡下了,简直是废物。
刘彻吩咐道,“宣安宁侯,朕欲与他学习楼兰语。”
南平应了声是,不一会儿便领着安宁侯进了皇帐,不一会儿皇帐里便传出了那安宁侯的说话声,当真是在学习楼兰语了。
禁卫,羽林卫们都佩服敬重,陛下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偶尔匈奴使臣来,也甭想用匈奴语搬弄什么心眼,眼下游猎在外,处理政务军务不算,还欲学习楼兰语。
南平却是知道情由的,心里叹气,添了油灯,退到营帐角落里,安静地站着。
两顶营帐离得很近,夜里幽静,也不隔音,说话声再低也听得见,更勿论宁汀是真的在教楼兰语,偶尔传来些刘彻的声音,漫不经心的询问,显示他的不用心,甚至于是一边看什么东西,一边听宁汀重复寻常的用语。
但只要宁汀说过,他都能准确复述,发音精准,并不需要宁汀再说第二次,声音低沉如古井,哪怕只是些寻常用语,都有如晨钟暮鼓,沉稳,随意,好听。
阿娇睡不着,从干草地上坐起来,掀营帐出去了,寻远处的中郎将刘青,要了笔墨,麻纸,油灯,羊皮卷。
刘青是个直人,直接到皇帐外行礼叩问,听得营帐里传出一声允,这才与神女告礼,去取东西了。
也不知道主母要笔墨做什么。
南平飞快地往上首看了一眼,营帐里的气氛似乎缓慢了,教的人往营帐外看,学的人虽神情疏离淡漠,却是心不在焉,手里握着的奏疏再没有翻动过。
南平也没有自作主张出去问,只是听着不一会儿刘青回来,呈上了纸笔,油灯,又摆了一张案桌,接着那副帐里便没了动静,只偶尔有一些麻纸翻动的动静。
片刻后方才又响起安宁侯的声音,子时过后,南平吩咐人给副帐送了些甜食蜜糕,知道这一宿陛下是不会睡的,自个拿了个毯子,躺皇帐外的树下休息去了。
国祠射猎,天子出巡,万人众随行,仪程繁琐,天亮后估摸着时辰差不错,南平准备了梳洗的用具,请主母去观礼台。
阿娇只想在营帐里研究伤寒疟疾的疗法,后世的医药学里用到的药材,在这时并不方便寻找,这时候也有一些后世尚未灭绝药效更强的草药,她先理出个大概,过后再准备药材,增补药方。
南平只觉主母这次回来,是绝情了不少,平时只冷冰冰的,一句多的话也没有,周遭似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夏日的日光里,也通身都是冰凉。
南平小声说,“奴婢知道您就是主母,虽然这样说是奴婢僭越,但奴婢没有一日不想您,这些年您可还好?”
阿娇眼睑颤了颤,接过了他端着的热水,“我洗漱完,换身衣服就来。”
南平听她这样说,顿时喜笑颜开,应了一声,又小声道,“主母放心,主母不与大长公主,不与老太后相认,奴婢便不会多嘴的。”
阿娇应了一声,开口拜托南平看顾着些堂邑侯府,南平在御前当差,又得刘彻信任重用,往后父兄和阿母倘若犯了什么错,南平开口求情,比一般的朝臣还有用。
南平听了,乐呵呵地,“主上待主母这样好,只要不是什么谋逆的大罪,陛下哪里会动大长公主。”
且只要主母愿意开口,还指不定是什么样子呢。
阿娇没有再接话,洗漱完,换了衣服,依旧是楼兰的服饰。
南平去牵飞雪,阿娇在帐外等着。
狩猎作为祭祀的军礼,天子什么时候敬告天地,什么时候开祭都是定好的,寅时不到,皇帐里的两人都离开了。
高地周围大约是现在东屏山最安静的地方,河水缓缓向东流淌,清晨的阳光洒在上面,波光粼粼,里面几尾禾花小鱼游来游去,顺水逐流,渐渐远去。
阿娇坐在河边看了一会儿,探手去搅动那被晨光照着的波光,看那两条小鱼受到了惊扰,高高跃起,砸去远处的水花里,倒是有些莞尔,觉着水凉舒服,两只手都泡进了河里。
“小七,不要碰凉水——”
阿娇回头,看见大步跨过来的宁汀,也看见了在后一些的刘彻,脸上的笑便一时有些发僵,垂了眼眸,片刻后屈膝行礼。
宁汀上前,他穿着胡服短衫,用衣衫给她擦手上的水珠,视线落在她面容上,带了些责备。
远处投过来的眸光有如冰霜利刃,阿娇勉强地笑了笑,本想与宁汀解释先前的病症与受凉没有关系,也不说话了。
女子一身湖蓝色纱裙,腰身收束,缀着星星点点的月光石,薄纱遮面,一双杏眸,晨光里似乎映入了河光,明丽,潋滟,立于男子身边,被轻握着手擦拭,也并无反对,反而有种与她素日格外不同的乖顺。
刘彻立在不远处,张了手里的弓,箭矢破空而去,擦着阿娇的面纱钉入身后的青石上,发出刺耳的铮鸣声。
南平惊变了脸色,定睛看见那箭矢上除了面纱,还钉着一只螳螂,那螳螂是直接被戳成了两截,黏在了青石上。
宁汀回身,竭力压着怒火。
阿娇面色苍白,阳光照着,几乎透明。
刘彻将手里的弓递给身侧噤声的近卫,朝对面那男子似笑非笑道,“宁侯倒颇有些花前月下的天份,只盼骑射功夫上也叫人刮目相看的好,狩猎这便开始了,宁侯请罢。”
宁汀本擅射猎,沙漠里猎物稀少,尤为狡诈,他尚且能做楼兰第一勇士,便是对上汉军,又如何。
宁汀应了声是,朝阿娇点点头,示意她不用担心。
阿娇去拿面纱,那湖蓝色的面纱被长箭射穿,上面沾染了绿色螳螂的尸体,哪怕洗干净,也不能用了。
那眸光黑暗森沉,密密压在身上,如芒在背,阿娇便也不再开口要面纱了,垂着眼眸,微服了服礼,随刘青去围猎的猎台。
晶晶走到唐三身边,就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向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唐三双眼微眯,身体缓缓飘浮而起,在天堂花的花心之上站起身来。他深吸口气,全身的气息随之鼓荡起来。体内的九大血脉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的交融,已经彻底处于平衡状态。自身开始飞速的升华。
额头上,黄金三叉戟的光纹重新浮现出来,在这一刻,唐三的气息开始蜕变。他的神识与黄金三叉戟的烙印相互融合,感应着黄金三叉戟的气息,双眸开始变得越发明亮起来。
阵阵犹如梵唱一般的海浪波动声在他身边响起,强烈的光芒开始迅速的升腾,巨大的金色光影映衬在他背后。唐三瞬间目光如电,向空中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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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轰”的一声巨响从天堂花上爆发而出,巨大的金色光柱冲天而起,直冲云霄。
不远处的天狐大妖皇只觉得一股惊天意志爆发,整个地狱花园都剧烈的颤抖起来,花朵开始迅速的枯萎,所有的气运,似乎都在朝着那道金色的光柱凝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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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色大变的同时也是不敢怠慢,摇身一晃,已经现出原形,化为一只身长超过百米的九尾天狐,每一根护卫更是都有着超过三百米的长度,九尾横空,遮天蔽日。散发出大量的气运注入地狱花园之中,稳定着位面。
地狱花园绝不能破碎,否则的话,对于天狐族来说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祖庭,天狐圣山。
原本已经收敛的金光骤然再次强烈起来,不仅如此,天狐圣山本体还散发出白色的光芒,但那白光却像是向内塌陷似的,朝着内部涌入。
一道金色光柱毫无预兆的冲天而起,瞬间冲向高空。
刚刚再次抵挡过一次雷劫的皇者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全都散开。而下一瞬,那金色光柱就已经冲入了劫云之中。
漆黑如墨的劫云瞬间被点亮,化为了暗金色的云朵,所有的紫色在这一刻竟是全部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巨大的金色雷霆。那仿佛充斥着整个位面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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